初夏小雨宛若邂逅,本就倏忽,来去皆快,不过一夜,便已拨云见日,晴光万里,傍晚之时,余晖映照,东昌湖上,波光潋滟,满塘荷色,分外妖娆。
叶秋吟在书斋坐了一日,不觉眼乏疲困,望着窗外一丛清气袭人的兰草微微出神,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昨日那名泛舟风雨、特立独行的青衣少女,猛地心头倏动,月余来几宗血案历历在目,不禁脸色微变,拍案而起,心道:“难道是她?”
他一念至此,不觉头冒冷汗,随即行至水阁,凭栏而望,只见夕阳晚照,一湖碧水瑟瑟、波光粼粼,湖光山色,尽揽无遗,但环视一匝,唯见得湖面上游船点点,独不见那只褐蓬小舟。他望了一晌,心有不甘,步出阁去,解了绳索,便泛舟湖上。
叶秋吟撑船立在舟首,极目四望,观遍四面八方,仍毫无所获,不由地大失所望,黯然掉头折返,正当此时,忽闻西南方碧绿无穷的莲荷深处,传来了一阵轻柔的歌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南。”
叶秋吟身子一震,蓦然回首,只见荷叶深处,凌波盖翠,芙蓉亭亭,绯红如靥,一叶褐蓬小舟悠悠划水而过,舟上坐着一名及笄少女,绿鬓红颜,青衣水袖,清眉秀目,顾盼倩兮,一双纤纤素手,挽着一枝醉红芙蓉,碗大色艳,白里透红,端的与人相映成趣,更添楚楚风致。
小舟水行于莲荷丛中,载浮载沉,青衣少女手舞于芙蓉花间,若隐若现,恁地正似美人赏花初醉,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粉粉白白,煞是令人心动。
叶秋吟见得这少女正是昨日邂逅的那青衣少女,但徒见这般美景,不由地痴了,待得小舟须臾不见,方才一醒,当下撑舟过去,扬声道:“姑娘留步!”
他一声唤罢,却不闻人语,不由地心生焦急,当即撑舟划入荷花丛中,水行一程,不见船影,唯见得风摇荷动,水波不兴,正自彷徨之际,忽闻几许宫羽之音,方听有一个清泠的声音响起:“公子这边请。”
叶秋吟动容,寻声撑舟过去,倏忽转过一大丛碧荷,蓦地峰回路转,视野顿阔,但见接天荷叶簇拥着一座六角小亭,卓然立于湖水之上,那青衣少女端坐在亭中,仪态从容,身前石案放置着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一丛娇艳欲滴的芙蓉、一壶红泥青布的酃酒。
叶秋吟见得如此情形,也不便冒昧,失了风度,当下歉然道:“叨扰姑娘雅兴,不胜惶恐,但因在下有一事相问,不得不忝脸而来,还请姑娘宽宥则个。”青衣少女淡淡道:“聊以慰藉,谈不上甚叨扰,公子既然有事,便请过来吧!”
叶秋吟依言为之,弃舟登亭。青衣少女欠身道:“公子请坐。”叶秋吟还施一礼,拂袖坐下,只见她垂眉低目,水袖及地,一双女敕白如脂的柔荑正在轻抚丝弦,调试弦脚。
叶秋吟望着她楚楚动人的脸颊,弹吹可破,心中不免起了疑念,一时有些犹豫不决,几番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正自踌躇之际,忽见她一双美目投来,淡淡问道:“公子有何事相问,但说无妨,小女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秋吟听她神色从容,言语淡定,气质清华,超然月兑俗,心中更觉不对,沉吟良久,忽而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正在寻找一名穿青衣的少女,可能在下多心了,误以为姑娘便是那人,唉!想来实在可笑,天下穿青衣的女子何其之多,又岂止她一人?”
青衣少女水眸微睁,问道:“难道你没见过她吗?”叶秋吟叹笑摇首,青衣少女顿了顿,又问道:“你既未见过她,又找她做什么?”叶秋吟苦笑一声,淡淡道:“我只想问问她,为何要草菅人命,为何要非杀我不可?”
青衣少女默然,轻挑筝弦,叹了口气道:“公子,你也忒有些傻气了,此人既然是你的仇家,自当避之而唯恐不及,岂能自个儿迎刃而上,送上门去?”
叶秋吟摇手一笑,道:“在下不是犯痴,只不过是不想再见杀戮,如若她杀我一人,自此收手,叶某这项上人头送她又有何妨?”青衣少女目光闪动,道:“你真不怕死?”
“死之一物,天下何人能不怕,”叶秋吟朗声一笑,道,“只不过以叶某一人之死,换得多人生还,却还是稳赚不赔的。”
青衣少女微微拧眉,过得良久,方轻叹道:“公子适才这番话,实可让天下折腰,但这江湖恩怨,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又有多少人能释然置之、一笑抿恩仇,江湖之辈,说到仇怨,必然是以杀止杀的!”
叶秋吟动容道:“姑娘也是江湖中人?”青衣少女淡淡道:“我若说不是,你会信吗?”叶秋吟本见她一名及笄少女,孤身一人,独来独往,如若不身怀武艺,想来未必有此胆量,不自禁试探一问,不料这少女神色泰然,矢口承认,竟丝毫无半点慌乱。
叶秋吟笑笑,道:“想不到姑娘及笄之年,便有一身武艺,而在下年将弱冠,却手无缚鸡之力,着实令人汗颜!”青衣少女轻轻摇首,说道:“公子此话不尽然,士农工商,士乃一流,想国家社稷、天文水利、青史律令,若无士大夫,天下如何能太平?”
叶秋吟见她说得郑重,颔首道:“姑娘说得在理,却是在下俗见,冒天下之大不韪了。”青衣少女眸中微有暖意,道:“既然在理,当浮一大白!”
叶秋吟愕然,已见她素手提过那壶酃酒,抹开老泥,登时只觉清香扑鼻,不禁会心一笑,拊掌道:“好!当浮一大白!”青衣少女道:“你我是两人,但酒只有一壶,你是男儿,男儿喝酒便当提壶而饮,你喝一口,我喝一口,这般如何?”
叶秋吟见这少女恁地豪爽,虽不善饮酒,却也不忍拂逆她意,当下提过酒壶,大大灌了一口,岂料酒醇如蜜,殊无半点辛辣,不禁啧啧赞道:“好酒!”
青衣少女嘴角微微一抿,接过酒壶,也喝下一口。叶秋吟自见她之后,从未见她笑过,此刻徒然见她神色怡然,却是如冰雪春融,山花烂漫,一时之间,不禁有些飘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