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欣然,心照不宣,一言不发,一人一口喝将下去,俯仰之间,一壶美酒已然见底告罄。
叶秋吟素好品茗,酒力不胜,十来口醇酒下月复,已是有些飘飘然,酒酣耳热之际,只见那青衣少女醉态可掬,一双水眸黑白分明,顾盼生辉,白皙的娇颜上透出一抹明艳的嫣红,宛似天边火烧云霞,愈发清丽四射,不可方物。
叶秋吟瞧得心头怦动,过得良久,方觉失态,微笑道:“姑娘好酒量!”青衣少女嘴角微抿,道:“可惜没了,如若还有,我们不妨再喝。”叶秋吟挥手笑道:“若是再喝,在下可就回不去了。”
青衣少女眸中闪过一丝怡然之色,淡淡嗯了一声,却不再言语,忽地螓首微低,水袖一拂,素手抚弦,十根葱白细指在秦筝上轻弹慢拨,两三声后,渐渐奏成一曲筝乐。
乐声筝筝然,宛若明珠坠玉盘,跳落不止,又似飞瀑溅碧潭,浴雪飞龙,忽如嘈嘈急雨,忽如涓涓细流,时缓时紧,时高时低,一如峰峦起伏,如走龙蛇,连绵不绝,却又似文房墨韵,余香袅袅,撩人遐思无尽。
叶秋吟越听越觉妙哉,不自禁地手叩石案,打起拍子。青衣少女抬眼见他一脸欣然之色,明眸中神情微有些古怪,不觉转眼望向亭外,微有几分痴色。
一念之间,筝乐戛然而止,犹若悬崖勒马,声如银瓶迸裂,金戈交击,旋即寂哑如死。叶秋吟错愕,不明所以,只见青衣少女垂眉低目,神色不定,不觉心生诧异,问道:“姑娘怎么了?”
青衣少女抬眼,偏首望着亭外久久不语。叶秋吟更觉莫名,正欲张口相问,忽听身后有人口宣佛号,继而传来一声苍劲的声音:“水檀越,老僧少林普能,携徒冒昧来访,叨扰了!”
叶秋吟一震,蓦地回首,只见碧荷丛中驶来一条木舟,舟上立着五人,一色缁衣芒鞋,僧袖飘拂,为首那人身材雄伟,白须皓然,正是少林寺戒律院四大长老之中的普能长老。
普能其人叶秋吟曾在少林寺与之有一面之缘,故而识得,而他身后还从着四名和尚,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约莫三十来岁,相貌堂堂,辈分看来不低,另外两个稍小一些,不过二十,一胖一瘦,均是满面颓容,胸前裹着几层白布,布上血迹斑斑,竟似受伤不轻,最后那名小和尚年纪最幼,只十二三岁,圆头圆脑,浓眉大眼,但眉宇间浩然正气,却是不凡。
青衣少女安之若素,神色如常,信手抚弦,淡淡道:“宏宁,你打我不过,便找帮手来么?”
那中年和尚脸色微变,大为恼怒,正欲说话,忽被普能止住,便听他扬声道:“水檀越,你一介女流,老僧本不欲与你计较,但昨日你出言不逊,诋毁本寺声誉,又连伤本寺两名僧人,我少林寺虽然日渐式微,但也不是随便任人欺凌的!”
青衣少女轻哼了一声,长身而起,亭亭玉立,道:“不错,人是我伤的,老和尚,你要怎地?”
普能怒道:“我少林隐居山野,不问世事,施主下手为何如此狠毒?”青衣少女淡然道:“你少林寺声名狼藉,败类横行,人人见而诛之,我既见了,岂能不除之而后快?”
“放……胡说八道!”普能强忍怒气,一震僧袖,喝道,“我少林百年古刹,享誉中原,乃空门中人清修之地,岂容你这丫头信口雌黄?!”
青衣少女眸中透出一丝轻蔑之色,道:“是么?十多年前达摩院首座宏生血洗清水宫,犯下滔天罪恶,近年来罗汉堂首座宏性心怀不轨,意图弑兄篡位,此二人的恶行,只消其一,便已令人发指,更何况都被你少林占尽了。”
普能脸色发青,难堪至极,这两件事实是少林门派之羞,此刻被这青衣少女拿来说道,却也无话反驳,一时气得浑身发抖,双拳紧攥,忽听有人朗声道:“普能长老稍安勿躁,凡事抬不过个‘理’字,我们何不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谈谈?”
普能心头微异,转眼望向亭中另一侧那名站起身来的年轻公子,不觉双目徒睁,顿时哼道:“原来是叶盟主,老僧倒是眼拙了!”
自当年少林寺一战后,藏剑盟与少林寺已是井河不犯,虽然叶秋吟和宏泰均极力约束门下弟子不可蓄意滋事,又生祸端,但终归两派仇怨难解,芥蒂已成,是故这几年来虽相安无事,却也不曾再有什么来往。
叶秋吟抱拳道:“两年不见,长老愈发清癯了,不过长老耄耋之年尚有如此风采,实让秋吟为之心折。”普能哼了一声,喝道:“闲话少说!这丫头是你什么人?!”叶秋吟道:“水姑娘是在下的朋友。”
青衣少女微微一怔,明眸望着他,闪过一丝光芒。叶秋吟回首,坦然问道:“姑娘,昨日发生何事,你不妨说出来吧!”青衣少女顿了顿,忽然问道:“你怎知不是我无理取闹?”叶秋吟一愣,旋即微笑道:“我相信姑娘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青衣少女默然,过得许久,方道:“是他们先出言不逊的。”
普能身子一震,回首瞪着那一胖一瘦两名和尚,喝道:“法空、法明,可有此事?!”法明脸色苍白,垂头不语。法空一脸无辜,哭诉道:“师叔祖冤枉啊!我和法明谨听主持教诲,皈依三宝,怎敢得罪这位女檀越?”
青衣少女双目一寒,冷声道:“你说什么?!”
法空见她目光一厉,顿时吓了一跳,畏不敢言。普能瞥了青衣少女一眼,哼道:“无妨,你接着说!”却见法空头摇如拨浪鼓,硬是不敢再说,登时一气打不出来,怒喝道:“你白痴么?!若不说,叫师叔祖如何替你做主?!”
法空身旁那小和尚欲言又止,终忍不住道:“师叔祖,我能说吗?”普能微愕,嗯的一声,道:“好,法历,你说!”法历微一迟疑,道:“昨日我们出来化缘,两位师兄见这位水檀越貌美,是故、是故说了些无礼的话……”
普能惊怒交迸,喝道:“昨日你怎地不说?!”法历道:“昨日我本来要说的,但宏宁师叔不让我说。”普能猛然回首,双目如刀如剑,直直瞪向宏宁。
宏宁脸上通红,神色尴尬,道:“师叔,话虽这般,但纵是如此,法空、法明二人也不至于受如此重伤,这丫头心狠手辣,实不曾将我少林放在眼里,今日若不讨回些公道,我少林颜面何存?!”
普能怒道:“此话也不差,但你三人欺上瞒下,却已犯了本寺清规戒律,待回寺之后,老僧当将你三人交由方丈处置!”宏宁垂头道:“恭听师叔法旨!”
叶秋吟见状微微一笑,道:“好了,既然水落石出,此事不妨就此善了。”青衣少女哼了一声,寒声道:“谁要你滥充好人?”
叶秋吟一怔,却只见她径自转身,冷然道:“老和尚,纵是他二人不出言不逊,我还是会伤他们,不为别的,就凭他们是少林寺的和尚,我便杀无不赦!”
普能不听则已,一听却是火冒三丈,喝道:“檀越可是小觑我少林无人么?!”青衣少女道:“是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