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滹沱河北。
除去在急行军中掉队的人马,约有三万两千骑辽军,背靠河面几乎已经全部结冰的滹沱河,布成一个正面宽度长达五里多的大阵。这三万两千余骑,又分成四个小阵。左翼是由长宁宫都辖萧垠统率,除去他长宁宫本部兵马外,更有挑拣出来的数千名部族属***中的善『射』者,共统兵五千。右翼则由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统率本部兵马,清点人马,仍不下六千骑,积庆宫此时也是韩宝部下宫分军中家丁较多的,虽非人人皆有,合计也有四千人左右[1],这些人马,虽然不能骑马作战,但此时已是最后决战,也手执短刀,追随各自主人列阵。前阵则由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统率,除去彰愍宫宫分军外,又自永兴、文忠王府二宫中,临时抽调了近千名精锐宫分军,外加两千名部族属***精锐,亦是五千大军。韩宝则自统文忠王府宫分军约两千骑为亲军,加上耶律乙辛隐统余下永兴宫宫分军约三千骑护卫,以及约一万一千骑左右的部族属***,组成中军。
如此布阵,正是尽起精锐,一决生死之意。
而为了利用部族属***的战斗力,韩宝一面晓以大义,令诸部知道此时已是生死关头,必须同舟同济,方有生路;一面又诱以重利,许下重赏。尽管如此,对这些异族,他仍不放心,又恩威并施,利用自己的威望,迫使各部同意他挑拣精兵,打『乱』编制,与宫分军混编,以便于控制。同时将其余部族属***全部编入中军,自己亲自坐阵,令其不敢轻易生异心。
虽然口中贬称“困兽之斗”,但辽军布阵之后的军容,令宋军主帅王厚也不由『露』出赞赏之『色』。但是,倘若他能细看辽军的布阵,却也一定会生出疑『惑』——韩宝麾下第一猛将,大辽文忠王府都辖萧吼,此刻竟然不在辽军阵中。
然而这是宋军此时所无法知道的。
在宋军这边,哪怕除去大量掉队或因其余原因不及赶到的人马、留守的老弱病残、随军民夫,此时汇集于战场的宋军,马步合计,也已接近六万人马,其中骑兵合云翼、威远、骁胜、横山蕃军、龙卫、武骑、渭州蕃骑之数,更是多达三万三千余骑,已与辽军兵力相当。步军则有横山蕃军步军七千余,雄武一军约一万三千、镇北军约五千,合超过两万五千之众。
如此众多的兵马汇聚在一个战场,即使步军布阵紧密,但宋军正面的宽度,也是长达七里有余。
双方合计十万大军,每只军队都携带着数不清的旌旗,远远望去,整个滹沱河北岸,旌旗密布,战云蔽日。
韩宝骑了一匹黑『色』的母马,停在一面巨大的绣着“韩”字的帅旗下,在他的身后,有四名身披轻甲的精壮契丹汉子,也各自骑着高头大马,分执黄、黑、白、青四『色』大旗,笔直的矗立着。这就是所谓的五『色』五方旗,这种数万人马的阵战指挥,无论宋辽,主帅都不免要建五『色』五方旗指挥诸军。不过,辽军此战只设四阵,便亦只设四旗,黄旗代表中军、黑旗代表前军、白旗代表左翼、青旗则代表右翼。而这四『色』大旗所在,也代表着他韩宝之所在,三万两千名辽军将士的统帅之所在。
此四旗之外,则有辽主所赐,大辽晋国公的全套仪仗、大辽先锋都统的全套仪仗,金鼓斧钺,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绣着各种纹饰的旗帜,闪烁着冬日冷光的各『色』仪仗用兵器,捧旗持刃的骑士,全部身着金银甲胄,仿若天人。被这些骑士簇拥的韩宝,虽然在盔甲外只穿了一件普通的黑『色』圆领窄袖长袍,却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威压,让那些部族属***的首领,打心里生出一种敬畏感来。
但韩宝却似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
辽军中军所在的位置极佳,韩宝与四『色』大旗所在之处,正好是滹沱河边的一块坡地,虽不甚高,却可以清楚的看到整个战场的形势,也便于各军观察中军的旗令。抢先一步布好阵之后,韩宝便开始冷眼观察宋军的布阵。宋军人马倍于辽军,兵种复杂,布成大阵,要花的时间更多。
看了一会,韩宝便不由得皱起眉来。
王厚将这近六万大军,结成了三个大阵。在中军,王厚将步军推在前面,借雄武一军带来的数百辆没装火炮的空载战车,以雄武一军与镇北军布成一个传统而简单的却月阵,而自率威远、骁胜二军居后。同时,王厚竟大费周章,正将横山蕃军步军调至其右翼,欲与慕容谦的骑兵此前所统骑兵一道,组成右军。而相比宋军中军与右军的厚实,其左翼却显得极单薄,仅以云翼军一军独立布阵。
宋军的古怪之处,不止韩宝看出来了,随在韩宝身边的耶律乙辛隐也看了出来。“晋公,这王厚到底在搞何古怪?怎的将步军在前,马军在后?”
韩宝一声冷笑,“这便是王厚的用兵之道。”他哼了一声,见耶律乙辛隐一脸不解,又说道:“不管对手想做甚么,便只管反着来。此前如是,今日亦是如此。初见我军欲走,他便着急赶来,欲与我军决一死战;如今见我军并非真的想走,而是想诱他决战,他便不肯顺顺当当和咱们打了。”
“现在王厚是欺我们在他眼皮底下,不可能顺当渡河。并且除与其决死一战之外,更无出路,他便不肯主动进攻,反而摆出守势。他以步军结阵在前,马军在后,『逼』我去冲他的步军大阵,待我军疲惫之时,再以马军出战,这是想用那几万步军来消耗我军,尽量减少他马军的损耗。”
听韩宝这么一说,耶律乙辛隐不禁大起鄙夷之『色』,宋军以优势兵力,追杀而来,竟然还不敢主动进攻,委实无耻。但是同时他又不由得有些忧虑,他们已经宋人如愿诱至此处,已是不得不战之势,宋军大可以这么僵持下去,可辽军却不能如此。而宋人如此部署,对他们进攻,自是颇为不利。
韩宝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看了宋军一眼,又冷哼一声,道:“世上哪有如此便宜事?”说罢,他挥鞭指向西边,寒声说道:“今日之战,若要成功,便要落到宋军右翼身上!”
耶律乙辛隐循鞭望去,却见宋军骑兵之多,倒还以右翼为盛,而且更有横山蕃军七千步卒正向其靠拢。而本方左翼,却是萧垠所部,兵马少不说,战斗力也最弱。惟一的机会,大概就是宋军那七千步卒尚未至阵中,但那些宋军步军是以作战阵形移动,却也没『露』出多大的破绽,因不由一怔,说道:“晋公是想趁其阵势未成而攻其无备么?”
却见韩宝摇摇头,沉声道:“非止如此。宋军中军是却月阵,看旗号是双戟熊旗,那便是雄武一军,其无火炮之利,便不可足为惧,不过是靠以战车充当营墙,我军只要冲近,破之不难。只是其后便是王厚帅旗所在,宋骑估『模』不下万骑,一旦雄武一军支撑不住,这些宋骑便会加入战斗。而其左翼,看旗号是云翼军,兵马当只有六七千骑,王厚敢以此军独挡一面,那必是相信其乃南朝精锐,且欺我军兵少。此军名为左翼,实为无地分马[2],随时可以支援中军,是与中军那万余骑宋骑互为犄角之意。”
“宋军此两军,阵势已成,绝少破绽。然惟有其右翼,不仅阵势未成,且其兵马虽多,旗号却颇为混杂,显是多只宋军混编而成。我素知南朝诸军,平时各居一地,素不相识,仓促编为一军,岂有配合可言?反而只会互相掣肘。而且你可瞧得仔细——宋军三阵,其左翼与中军较近,右翼与中军较远,互相支援,亦不免更加困难……或是王厚亦已察知此中情弊,才一定要将那七千步卒派过去……”
耶律乙辛隐仔细观察,果然如此,原来便在宋军中军与右翼之间,有一条浅河,此时冰雪覆盖,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但也是这点地形改变,让这两军之间,有一段地区不适合列阵,这两军相隔,便要远了一些。
若能一举击败宋军右翼,『逼』迫宋军中军的骑兵去支援,这一场会战,辽军便还有胜机。一念及此,耶律乙辛隐的血不由得热了起来。
他不由佩服的看了一眼韩宝,但韩宝却浑然不顾,正目不转瞬的望着宋军那边。显是正在找一个最好的进攻时机。
突然,耶律乙辛隐看到韩宝的眼睛睁大了,他心猛的跳了一下,便听到一声角响,耶律乙辛隐连忙转过头去——却见宋军刚刚还在缓慢移动的那七千步卒突然停了下来,队形突变,其大阵转而向南,而此刻这支宋军与宋军右翼骑兵间,至少还有里许的距离。
便在此时,又是数声角声响起,宋军右翼骑兵,约有四千骑左右的骑兵,也突然出阵,与那七千步卒一左一右,竟是一齐向着辽军左翼的萧垠部缓缓『逼』近。此时宋辽两军相距,约有三里左右,那四千骑兵虽未驰骋起来,却也尽皆上马,按绺缓行。
这一步一骑两只宋军,渐渐靠近,所举战旗也渐渐看得清楚,却见上面竟然都绣着红底白尾鹞。
“横山蕃军!”耶律乙辛隐轻呼一声。他虽然一时不明白为何明明是同一支军队,却被宋军分成两路追赶,但却也知道红底白尾鹞战旗,正是横山蕃军军旗,而这支蕃军,的确是下隶一步一骑两支军队。
而最重要的是,这支横山蕃军『逼』得虽然不急,但摆出来的,却分明是进攻之势。
出乎他们的意料,宋军竟然决定采取攻势!
这正是他们所斯待的,耶律乙辛隐脸上『露』出喜『色』,转头去看韩宝,却见韩宝脸上肌肉急速的抽搐着,眼里充盈着他从未见过的狂热之『色』。
横山蕃军右军列着整齐的方阵,朝着辽军又走了约五十步许,便见那右军都校斜睥了一眼西边姚雄的旗令,突然将手一举,七千步卒整齐的停了下来。
阵中,唐康与刘延庆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惊诧之『色』。
名义上,这七千步卒,此时是归唐康节制的,但唐康此人,端得的是既有一股狠劲,又拿得起放得下,出阵之前,王厚邀他至中军自己一道观战,他断然谢绝。而一听说是要与横山蕃军左军协同作战后,唐康立即唤来右军都校,当着众人之面,将作战指挥权果断移交,自己只任监军之责。这让王厚十分满意。他其实也不是真的有多关心唐康的安危,只不过担心唐康碍事而已,但唐康也颇知进退,主动交出指挥权,这让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的王厚松了一口气,对唐康也不禁又要高看一眼。
是人都知道唐康心中必然有不满的。这是赤『luo』『luo』的质疑他的能力。但唐康的确做到了言出必诺。对那右军都校的指挥绝不干涉。
这也成全了横山蕃军步骑两军的默契配合。慕容谦指挥方面,当然不会轻易上阵冲杀,但左军都校姚雄原本就身兼横山蕃军副都指挥使,那步军都校听他指挥也听惯了,横山蕃军平时看起来懒懒散散,但此时才显出来,慕容谦将这一万数千名蕃汉将士的确『操』练得令人叹服,一切命行进止,姚雄那边旗号一动,这边立即感觉得到,而那右军都校一声令下,这七千步卒之动作严整,堪与振武一军那种强军相媲美。这等风范,便在左军那些不可一世的骑兵那儿,唐康等人也不曾感觉到过。
说起来,唐康与这七千步卒,也相处有时,但是,此前他也曾未想过,自己一直节制的,竟然是如此强悍的力量。这种力量平时深藏不『露』,即使在安平与辽人僵持之时,偶有战事,唐康也只是觉得不错而已。直到此时,当真正大战来临,面对着强敌,唐康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此乃虎狼之师!
王厚定然是知道这七千步卒真正实力的,所以他才敢如此重用。此时唐康才想到,这横山蕃军右军虽然减员颇多,但战斗损伤并不多,大部分不是自陕西长途行军前来时已经掉队,便是到了河北后染上疾病——陕西至河北,当然谈不上什么水土不服,天知道他们是吃了什么鬼东西还是走了什么霉运?
唐康心中颇有些百感交集,但他的目光,却更加阴沉。如此力量,为大宋所用固然好,但是……
“好蕃儿!”身后传来的轻赞声打断了唐康的思绪,唐康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仁多观明,他一直将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带在身边,自从今日一早接到追击之令时起,田宗铠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神情,连唐康看了都有些害怕,但是他一直没有多说什么。
“确是好蕃儿!”刘延庆也忍不住跟着赞了句,他此刻心情的喜悦,实在无法用言辞来形容。就是刚才,他还在心里抱怨唐康不该不识好歹,非要跟随这七千步卒冲锋陷阱,这可是步军啊!瞧瞧这些蕃儿身上寒碜的甲胄,而王厚居然打算让他们打头阵,刘延庆几乎怀疑王厚肯定与慕容谦有什么深仇大恨,隐忍至今,才出手报复。但此刻,刘延庆看到了希望!
而且还不止是希望!
第一功啊!打前阵的功劳,总是很大的,他从未幻想过韩宝的首级什么的,这个功劳,已足以令他心满意足。果然,还是跟着唐康这样的衙内好混呀,总能站在看似危险实则安全的地方……
脸上虽然还保持镇定,但在心里,刘延庆已经乐得要不会说话了。
而且,看样子,姚雄是打算率骑兵去先冲一阵……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但他的念头还未转完,却见那右军都校朝他笑了一下,那是个羌化的横山汉人,身材并不高大,中等个头,一个黝黑的汉子,会说一口带着浓重陕西腔的官话,奇怪的是,他却没有汉名。也没人耐心去记他的本名,不论是唐康还是刘延庆,平时都叫他“蕃将军”。不知道为何,此时这蕃将军朝他一笑,刘延庆虽然明知道那笑中带着善意,心里却是一沉。
他下意识转头,果然,这感觉没错!
南边,至少有数百枚号角,突然同时吹响。
摄人心魄的呜呜之声,响彻滹沱河岸。
辽军左翼数千名骑兵,纷纷上马,朝着自己这边,缓缓『逼』来。
而更让刘延庆大惊失『色』的是,姚雄那边,也突然停下了脚步。而他身边的这位“蕃将军”,却突然翻身上马。
只见他神情突然一凛,冷冷的扫视麾下这七千之众一眼,刷地一声,拔出佩刀,用横山羌话高声吼道:“吾辈何人?!”
便听七千之众,一齐狂呼:“横山蕃军!”
“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这种七千人的猛然山呼,真有排山倒海之势,惊得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刘延庆差点从马上跌下来。但那蕃将军的声音却更大了。
“吾辈何人?!”
“横山蕃军!”
“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吾辈何人?!”
“横山蕃军!”
“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每一声的呼吼,必换来响彻原野的回应。横山蕃军右军方阵之内,每个人都在这种呼喊声中,眼神变得狂热而危险。
连唐康与仁多观明、田宗铠等人,虽听不懂这几句横山羌话,却也被这种气势所感染,跟着一齐仰天长啸。
南边,五千辽骑开始缓缓接近。
那七千宋卒的疯狂,萧垠一句也听不懂。他也不关心那些宋卒在发什么到,在疯狂之后,那七千步卒,正踏雪列阵,朝自己这边一步一步『逼』来。
而宋人的骑兵,却停在了后方侧翼。
这是看出了我大辽铁骑的战马疲惫,先用这些步军来消耗我们的体力,再想捡便宜么?萧垠在心里冷哼道。
区区七千步卒,列阵而守或还要费些手脚,居然敢与骑兵对攻!
既然想死,萧某便成全你们!
萧垠冷静的看了一眼四周,麾下虽然不是熟悉可靠的宫分军,却也皆是草原的雄鹰,足堪一战。
“胡沙虎!”
“属下在!”一名高大的骑将凛然出列,在马上朝萧垠欠身一礼。
萧垠冷冷的看着这名部下,室韦国有名的勇士,他临时任命的五名骑将之一,每人皆统千骑。千夫长之任,这些人可以信任么?
但如今亦别无选择。
他抿嘴发令:“你见着那些宋卒了么?”
胡沙虎别过头去,不屑的看了一眼正列阵而来的横山蕃军步军,哼道:“属下只率千骑冲阵,便可踏平。”
“若是那般,我只能替你收尸!”萧垠脸上冷峻得似冰一般。
“你仔细听清楚了,这些宋军不可一世,我要你率本部兵马,散开靠近那些宋军,却不可靠得太近,宋人步弓厉害,过近则损伤太大,只要进一箭之地[3],如此宋人箭雨,便易格挡『射』闪。你不论有何损伤,皆不可冲阵,只管『射』箭,且『射』且退,引他来追,便是你首功!若违此令,虽胜亦斩!”
“接令!”胡沙虎撇撇嘴,领令退下。
萧垠却不管他,又叫过其他四名骑将,厉声吩咐:“君等各自约束部属,待胡沙虎引得宋***阵一『乱』,便听我号令,随我一道冲阵。击破这些宋人,便可回家!”
在蕃将军的指挥下,横山蕃军七千步卒踏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的向着辽军挺进。但在这雪地上列阵而行,想要长时间的保持队列的齐整,却是十分艰难。但那蕃将军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只要阵形没『乱』到一定程度,他便视而不见。这不免让唐康与刘延庆又开始有些提心掉胆。仁多观明则是仿佛碰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一直笑嘻嘻的。只有田宗铠,似乎完全融入了这横山蕃军的气氛当中,他双目通红,连大弓都没有摘,手中紧紧握着那杆长枪,握枪的手背,指节泛白。
甚至这只蕃军的行军方式也和一般宋朝禁军不同。
鼓声,一种有节奏的鼓点声,在他们行军之时,一直敲响着。
嘭嘭嘭,嘭嘭嘭……
这些蕃军,便是依靠踩着鼓点,来保持他们行军步伐统一。而这种行军鼓,更有一种激动人心的作用,每走一步,都能让人感觉到心脏的剧烈跳动。
这鼓声,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它能保持并且继续酝酿、发酵刚才这七千步卒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狂热。
这给刘延庆一种不详的感觉,他的脸『色』再次变白了。
他们在做什么?
为什么还要继续向前?
远处,清晰可见,至少有上千骑辽军,正分成一个扇形,缓缓向着他们靠近。
而他们的阵形越来越不严密。
刘延庆下意识的四处张望。
脸『色』却更加惊疑。
大盾牌呢?铁甲兵呢?弩兵呢?
没有神臂弓,没有钢弩,甚至没有普通的弩!除了少量校尉有铁甲,士卒们全是皮甲,甚至是纸甲。连结阵的长盾都没有,这些步卒只有单手小圆盾。
这是只什么样的怪胎?
身边唯一让他熟悉的是,是那些步卒们手里还是拿着弓箭的。
但那些弓……
别的不说,刘延庆用弓却是行家。
那些破弓!
在他眼里,那全是破弓。绝对『射』不到一百五十步!
朝廷对这些蕃军也太吝啬了吧?
一旦再度明白身边的形势,刘延庆心中一种无助感油然而生,下意识的紧紧握着了手中的那张大弓。他转头想要提醒下唐康,却见唐康也正好朝他转过头。
只是一瞬间,他就从唐康的眼神中知道,这位枢密院副都承旨,也已经感觉到了不对。但是,刘延庆从唐康眼中,看到的只有兴奋。
他能听到唐康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在低声喃喃自语:“这便是慕容谦训练出来的大宋步跋子么?”
疯子!他不由得在心里恨恨的骂道。
胡沙虎的一千骑辽军,小心翼翼的接近这支宋军,双方的靠近,不过是几分钟的事。这位对宋朝步军没什么了解的室韦国勇士完全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也完全不知道,便在当他率军靠近宋军一百五十步的那一瞬,辽军大阵之中,中军的韩宝、耶律乙辛隐,还有他的直属上司萧垠,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而在宋军当中,仁多观明兴奋的怪叫了一声,刘延庆则恶狠狠的骂出声来。
宋军没有放箭。
然后,他懵然不觉,安安稳稳的进入到一百步的距离。
还是没有放箭。
此时,远处韩宝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眼神中闪烁着与仁多观明一般无二的光芒,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般。而宋军当中,仁多观明却已是高声怪叫起来。至于刘延庆,则根本连骂都懒得骂了。
胡沙虎也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一百步,步弓完全可以『射』到了。
但数十步的距离,对轻骑兵来说,只是眨眼间的事,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便已率军攻近七十步。
终于,宋军的第一轮齐『射』嗖嗖破空而来。望着数千枝箭矢,遮天蔽日的如蝗虫一般从天空朝着自己落下,不知道为何,胡沙虎反而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轻松。
顷刻之间,至少有数十名骑兵中箭。宋军的这波箭雨并不厉害,几乎伤不到那些披甲的骑士,受伤的都一些贫穷部族的骑士。这丝毫不能阻止胡沙虎的接近,迎着箭雨,胡沙虎的骑兵便冲到五十步的距离,不待吩咐,辽军也开始引弓还『射』。
这一千骑辽军,皆是各部精锐之士,这波五十步内的近『射』立即给这些甲胄简陋的宋军造成数以十计的伤亡。
身边袍泽的死伤,立即激怒了那些横山步卒。那些步卒开始一边放箭,一边用蕃话大高咒骂,原本便松散的队列开始出现混『乱』。
这正是胡沙虎所乐见的。他还记得萧垠的吩咐,抓起号角,吹响约定的号声,马上,所有的骑兵开始且战且退。那些横山步卒眼见着辽军被击退,甚至不断有辽兵中箭落马,士气更加高涨,追击得更加猛烈。为了追上辽军,方阵前面数排的步卒甚至甩下后面的步卒十来步之远。而且因为胡沙虎的骑兵是呈扇形后退,宋军的正面,此时甚至已经不呈一条直线。
那蕃将军仿佛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再般下去,他的方阵将不复存在,这才姗姗来迟的吹响了号角,想要重新收拢队形。
但胡沙虎哪能容宋军再次聚拢,宋军刚『露』出停止追击之势,他立即唿哨一声,率领大军反扑过来。被辽军的箭雨『骚』扰得无法顺利聚拢队形的那些宋军很快便丧失了耐心,他们一边躲避着辽军的箭矢,一边急切的寻找目标引弓还击,『射』杀眼前所能看到的辽军,根本没有精力再考虑身后的方阵。
这一次,宋军的步兵方阵甚至变得更混『乱』。
几百步外,萧垠统率着辽军左翼余下的四千名骑兵,冷冰冰的看着这一切。
身边的将领们脸上,都『露』出不屑之『色』。
谁也没想到,胡沙虎的『骚』扰会如此顺利,但萧垠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普天之下,任何步兵方阵,只要它还是移动的,面对轻骑兵的『骚』扰,都不可能始终保持完好的队列。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会出现破绽。然而,在传闻中,宋军的步兵方阵可没这么好对付。以神臂弓、弩、弓相配合,轻装骑兵从正面根本不可能靠近他们,而宋军也是宁可牺牲机动『性』,包括方阵的移动速度,亦要将阵容严整放在首位的。
他曾经听说过一个宋军的战例,虽记不清是宋军与西夏人作战时的战例,还只是南朝西军的一次演习,据说当时宋军一个步军方阵被数倍的骑兵包围,主将决定突围,那只步军结阵而行,一面行军,一面以弓弩『射』杀敌人,结果,整整一个上午,那数倍的骑兵都无可奈何,完全无法接近,只能远远围着这只步军——最终,直到那只步军退到了一条河边,而骑兵的主将先派人毁掉了步军提前架设的壕桥,河上只余一座石桥,步军再也无法维持列阵渡河,这才终于被击败。
当然,传闻中的那些南朝步军,是他们精锐的西军。而眼前的这支宋军,不过是南朝的蕃军,只看他们的装备,甚至连弩都不曾有几架,自然无法与那些精锐的西军相提并论。
但饶是如此,他们在胡沙虎的『骚』扰下,所『露』出的破绽也未免太大了。
便仿佛他们根本不在意队形一般。
此时,萧垠脑子里还有无数的疑问……
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即便他瞧不起这些蕃军,也不敢瞧不起王厚与慕容谦。
如若不在此时,不在此处,萧垠甚至会选择防守。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直觉告诉他的。虽然防守一支步兵的进攻未免匪夷所思。
而在此时,此处,他根本没有更多的时间,如果他要冲阵,进攻那只宋军,最近五百步时,他就应该吹响号角。这五百步的距离内,雪地早已被数万人马践踏过一次,不对会冲阵造成阻碍。更重要的,最起码要有五百步,战马才能真正驰骋起来。
因此,当那只宋军靠近他五百步时,他就必须做出选择。而此时宋辽两军的大阵之间,相隔也不过千余步。
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他们到这里,便是拼命来的。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在这样的战斗中,锐气是至关重要的。
宋军选择在右翼与他对攻,分明是想彻底击溃辽军的锐气。
背水一战中,一旦锐气受挫,恐惧就会蔓延。
他们不能丧失进攻的勇气。
必须不断的进攻,进攻!
只有进攻,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大不了一死。但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进攻当中!
没什么好犹豫的。
萧垠俯***子,轻轻的『模』了下坐骑的鬃『毛』,眼睛却终始终凝视着那只宋军。突然,他瞳孔急骤缩小,猛的拔出了马刀,高声吼道:“大辽万岁!”
四千名骑兵,似离弦之箭般,冲向横山步卒。
四千……不,是近五千名骑兵——胡沙虎的那一千名骑兵,也一同加入到了冲锋之中,这么多骑兵一同高速冲锋,那是一种席卷一切的力量,仿佛能将大地都踩得翻个个的感觉。
这种感觉,刘延庆一点也不陌生。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处在一个步军方阵中,这和在拱圣军时完全不同,望着五千骑兵以一种摧毁一切之势,向着自己冲来,那种压迫感令人窒息。
而此时,这个所谓的“步兵方阵”,委实没有半点可靠的感觉。
五百步的距离,一分钟便可冲到。
刘延庆本能的想要逃跑。
但是,就在辽军开始冲锋的那一刻,令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仿佛等待这一刻已久,那七千步卒毫不犹豫的扔掉了手中的弓箭,拔出随身佩带的兵刃,刀、枪、剑、锏,便见他们高举着五花八门的兵刃,齐声高吼着“大宋万岁”,毫无畏『色』的冲向辽军!
这是令无数人永生难忘的震撼一幕。
七千横山步卒,用不甚标准的官话高呼着“大宋万岁”,向五千大辽骑兵,发起了反冲锋!
这一刻,受到震撼的绝不止辽军。
有短短一瞬,整个战场,除了这七千横山蕃军所在,仿佛顷刻静止。
然后,整个战场都沸腾起来。
宋军所有的将领、士兵,不约而同的同时振臂高呼:“大宋万岁!大宋万岁!”
山呼之声,响彻滹沱河岸。
在这排山倒海的山呼声中,策马而立的宋朝左军行营都总管慕容谦轻轻举起右手。片刻,一直不紧不慢的跟在步军后面的横山蕃军左军军中,也吹响了呜呜的号角声。
辽军中军阵中。
耶律乙辛隐收回自己的目光,喃喃问道:“这究竟是勇气,还是愚蠢?”
韩宝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论是什么,这些横山步卒,对王厚来说,不过填沟壑者而已,即便尽数送死,亦不足道。然于我军来说……”
“晋公,是否要改变计划?令前军支援?”
韩宝低头沉默了一下,待再次抬头,脸上重又『露』出坚毅之『色』,他缓缓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今日之战,本就是破釜沉舟,虽有意外,然谋既定,便不可轻易改变!”
他目光投向西边的战场上,从容镇定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惋惜之『色』。
[1]按,本文中凡涉及辽军兵马数目,除非特别说明,否则皆不包括家丁。此时辽军除非皮室军无家丁外,大部分宫分军家丁或死,或已护送掳获回国,或承担后勤劳役任务,韩宝麾下辽军中,惟积庆宫在诸军中不仅较少损伤,且经历恶战亦少,实属特例。
[2]注:宋军布阵中的机动骑兵。
[3]注:此处是指辽国骑兵的马弓『射』程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