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到傍晚离开政事堂的。“王安石”——这个朱笔红字是那样的刺目,不断在他眼前晃动着,晃得他心烦意乱。上了马车后,便听随从在旁边问道:“相公,可是回府么?”吕惠卿抬头看了看天色,夏日昼长,虽已过了酉正,竟还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马车,道:“去集禧观。”随从亦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便吩咐了车夫仪卫,驱车往集禧观驰去。
这集禧观在南薰门与普济水门之间,从皇城而往,颇有一段距离,酉正以后,正是昼市收摊,夜市开始的时间,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得不行。吕惠卿虽然是宰相出行,有仪仗清道,但竟也是走不快,快到集禧观之时,天色已黑了下来,观中早已点起了灯烛。吕惠卿在观前里许便下了马车,留下随从仪仗,只带了两个伴当,信步往观门走去。到了观前,却见大门紧闭,一个伴当连忙上前抓起门环叫门,未多时,便听大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士从门缝中伸出半个头,看了吕惠卿三人一眼,问道:“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伴当正要说话,却已被吕惠卿止住,他上前几步,抱拳笑道:“道友叨扰,未知寇真人可在观中?”他口中的“寇真人”,便是集禧观的主持,俗名叫寇天素。那小道士听说是来访主持的,又看了吕惠卿一眼,见他装扮高贵俊逸,更不敢怠慢,忙开了门,出来稽首道:“不知施主如何称呼?找家师何事?”
吕惠卿淡淡一笑,道:“便劳烦道友通传一声,便说是有旧友来访。”说罢早有伴当递来名帖,那小道士接过名帖,说声稍候,便匆匆回观中禀报。未多时,便见观门大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领着几个道童迎了出来,出得门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吕惠卿,打了个稽首,呵呵笑道:“相公,久违了。”
吕惠卿早已见着寇天素,连忙还礼,笑道:“尊师,神采更胜往昔。”说罢,二人相顾大笑,携手共入观中。
这集禧观原叫会灵观,供着三山五岳的神灵,亦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大观,仁宗时毁于大火,重建改名集禧观。寇天素本是天师道的道士,有宋一代,三教合流,不仅儒家吸收佛、道二家之思想重建,佛、道二家,也有许多杰出之士,纷纷弃佛、道而归儒,大相国寺的智缘,便是一例。这寇天素不仅在天师道中其名不显,便是在汴京这么多的道士之当,也是寂寂无名,虽然执掌大观,但一向只是被视为庸碌之辈,在汴京的精英阶层中,并不受重视。但吕惠卿却知道这个寇天素实是个大隐隐于朝的人物。他未入仕时,便已精研老庄,其后随王安石游,王安石父子之学术体系,都非常重视老庄,王元泽还著有《道德真经集注》、《南华真经集注》等书,名噪一时。吕惠卿于此便更加留心,凡王、吕所主张的“气一元论”等哲学主张,有许多与道家、道教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吕惠卿早在中进士之前,便已结识寇天素,知道寇天素不仅身兼三教之学,而且于纵横、阴谋、术数皆有涉猎,但他却与大相国寺的智缘不同,智缘身为皇家大寺的方丈,奔走于宰相之门,身在空门,却雄心勃勃,想着要建功立业;寇天素却是身居京师繁华之地,亦不免于游走显要权贵之间,却偏偏将自己装成一个只会算命炼丹,投权贵所好的寻常道士。实则他与王安石、吕惠卿都关系密切,但二人相继拜相近二十年,同在一座城中,却几乎不通音讯。而吕惠卿亦轻易不敢打扰他修行,若非此时实是到了人生最紧要的关系,吕惠卿亦绝不会来这集禧观。
寇天素笑嘻嘻地引着吕惠卿进了观中一座小院,吕惠卿吩咐伴当在外面等候,便随寇天素走进一间静室。一面笑道:“生成盏里水丹青,巧尽功夫学不成,却笑当时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尊师,不知今日能否有福,看尊师一展绝技。”
寇天素笑着请吕惠卿坐了,笑道:“亏相公还记得,多少年不曾分茶了。”
“凡有幸得见尊师绝艺者,此生绝难相忘。我二十余年来,再未见过此等神技。”吕惠卿的赞叹,却是发自内心,二十年前,他亲眼见寇天素同时点四个茶杯,在四盏茶汤中,分出一首绝句来!他分茶的功夫,只不过学了寇天素的皮毛,在汴京的官员中,便已是有口皆碑了。
寇天素凝视吕惠卿一眼,亲手接过童子送来的茶,递到吕惠卿面前,一面笑道:“男儿斩却楼兰首,闲品茶经拜羽仙。相公莫非生了归意?”
吕惠卿接过茶盏,方揭开盖子送到嘴边,不料被他一语说中心事,不由苦笑一声,将茶盏放回案上,叹了口气,道:“石子明写得好诗。”
寇天素微微一笑,道:“天下之物,有强则有羸,有成则有隳。事势之相生,不得不然,则安可执而为之哉?”
吕惠卿听到此语,不由得默然无语。这段话,原是他在《道德真经传》中所说的,这时候寇天素引出来,隐隐便是劝他不要太执着于名利。但他为相十年,大权在握,一朝便要权位不保,想想自己见过的人情冷暖,又如何可以甘心?因道:“尊师二十年前,曾经为我看相,说我必位至三公。今日还要请尊师指点迷津。”
寇天素望着吕惠卿,见他执迷至此,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相公何苦来哉?天下之事,变幻无常。今日能退得下来,日后方有余地再进上一步……”说到这里,见吕惠卿满脸失望,不由得顿了顿,叹道:“相公的命,早已算过,不必再看。相公成亦介甫,败亦介甫……”
“成亦介甫,败亦介甫?”吕惠卿喃喃念道。
“相公根基还是浅了。未得众心,而登相位,依赖的只是皇上与王介甫的信任。十年经营,相公却不曾留意自己先天的不足,不去厚培根基,只是一味依赖自己的权谋智慧,为相日久,反而树敌日多,虽有党羽,多数亦不过攀附之徒。当年王介甫负天下之望三十年,只因朝廷根本不固,借皇上信任拜相,仓促行事,一旦皇上失去信任,便黯然去位。相公不过是重蹈王介甫的覆辙而已——有朝一日,皇上相疑,王介甫不信,相公若不主动求去,只恐……”
“可得人心又如何?”吕惠卿只觉得寇天素的话极是刺耳,不由反问道:“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得众心的贤材杰士,空怀忠义之名,抱负不展,郁郁而终。”
“相公所言甚是。”寇天素怜悯地望了吕惠卿一眼,道:“原本天下之道,便是不停变化的。若只依赖着得众心,也未必能成事。要想长保富贵,更是不能只依赖某几样长处,这原本便是人世间极难之事。名位一物,便如万丈深渊上浮着一层薄冰,走上去便已不易,何况还要长久的在上面行走?恕我直言,相公能当上十年宰相,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相公如何还不知足?”
“若我能熬过这一关,只要一年,休说十年宰相,便是二十年,我也当得。”吕惠卿不服气地说道。
寇天素却只是望着吕惠卿不说话,眼中尽是怜悯、惋惜之情。
“尊师不信么?”吕惠卿似乎被这眼神激怒了,“我便做给你看看!我能当二十年的宰相,我能成为大宋的名相,什么王介甫,什么韩琦,什么石越,什么司马光?他们都不如我!没有我苦心经营,石越能打赢西夏么?竖子窃名尔!我绝对不会输给他们!我不会让他们坐享其成!我没这么容易输!”
寇天素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仿佛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吕惠卿腾地站起来,一把抓住寇天素的肩膀,双目瞪圆,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不信么?我会做到!我会做到!”
寇天素依然只是微笑着,微笑着,忽然,吕惠卿望着寇天素的脸慢慢模糊——他脸上,露出石越的笑容……
“啊!”吕惠卿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猛地惊醒过来。
月光透过窗楹照进房中,吕惠卿坐起身来,看见对面的书案上,寇天素的书信,正被夜风翻动着,发出轻轻的窸窣声。激流勇退?这是弱者的行为。吕惠卿绝不甘心自己这么容易被打败。起用王安石,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王安石未必愿意重新出山呢!
*
次日一早起来,吕惠卿洗漱完毕,便到书房坐了,提笔构思着告病的奏折。重新起用王安石、李陶改任鸿胪寺,还有以高遵裕知泸州,这些都是大事,但所有这些事情,他身为首相事先竟然全不知情,皇帝也没有咨询商议的意思,虽然吕惠卿一时间失了主见,在诏书上署了名,用了印,此时悔之无及,但是既便仅仅只是出于尊严的考虑,吕惠卿暂时也绝不能再去政事堂了。他是朝廷的宰相,不是翰林学士。折子方写了一半,便听家人进来禀道:“相公,陈元凤大人来了。”
吕惠卿抬眼看了家人一眼,唔了一声,道:“请他到客厅稍候。”
人答应了退下。吕惠卿只微微沉吟了一会,便继续好整以暇地写着奏折,待到写完搁笔,又捧起来重新读了一遍,见没问题,方又放回桌上,起身整了整衣,出去见陈元凤。
到了客厅,却发现陈元凤在那里悠闲地品着茶,等了小半个时辰,竟没有半点着急的神色。吕惠卿心里暗赞了一声,笑道:“履善,久候了。”陈元凤见着吕惠卿出来,慌忙起身,揖道:“学生见过相公。”吕惠卿笑着又请他坐了,望着陈元凤,笑道:“履善来见我,可是有事?”
陈元凤欠欠身,道:“学生听到一些谣言,听说皇上欲重新起用王介甫……”
“那不是谣言。”吕惠卿笑道,“诏书昨天已经下了。”
“这……”陈元凤摇了摇头,道:“相公,益州的局势,地方官吏欺上瞒下,难免亦是有的。若王介甫去益州,只怕以偏概全,被人利用,来攻击熙宁归化。相公不可不防!”
“此事诚然可虑。”吕惠卿笑道:“不过介甫自元泽去世死,隐居金陵,朝廷多次加恩,他都拒绝了。虽然这次朝廷征诏,但他未必便愿意重出。使者一来一回,总要一个月,他若不肯答应,我看朝廷中有些人只怕要心急难耐。”说到这里,吕惠卿摇摇头,道:“况且我立身正,亦不惧人污蔑。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点将种子正的接任者定下来,早一天平定西南夷之乱,什么样的风浪,都平息了。前一段,朝廷公卿竟都是本末倒置了!不去用心想经略使的人选,反争什么观风使……”
“那不是本末倒置,那是将党争置于社稷之上。”陈元凤嘿然道,“相公可听说了,范纯仁故作清高,不肯做刑部尚书,还有人在大造舆论,夸赞他高风亮节,为他当御史中丞铺路呢。”
“宁守兰台,亦不肯守刑部。”吕惠卿嘲讽地笑了笑。“他们除了党争,还会做甚?”
“这些‘君子’,便是如此。凡是为国家办事的,他们便视为言利之臣;想做点实事的,便是胥吏小人。他们除了空谈性命,可懂半点经邦济国之道?相公为朝廷开疆辟土,此辈目光短浅,视为兴事,只知在背后算计……”陈元凤愤愤不平地说道。
“罢了,罢了。”吕惠卿望了陈元凤一眼,笑道:“履善,《中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这等事,说他做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说道:“履善,你可愿意去成都?”
“我?”陈元凤不觉一怔,旋即说道:“若是相公用得着,休说成都,泸州我也去得。”
“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吕惠卿笑道:“益州路四司衙门,你官职不高不低,没法安插。但是你在朝中做了这么多年员外郎,功绩卓著,又是进士出身,又有军功,简任成都府通判,却是顺理成章的。只是这个时候,益州路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却是委屈你了……”
“相公说哪里话来。”陈元凤抱拳欠身,慨然道:“学生岂是避事畏难之人?相公放心,有学生在益州,相公但可高枕无忧。”
*
大梁门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里捧着一卷《春秋左氏传》,边走边踱,百无聊赖地读着书。总算是皇帝给太后面子,高遵惠不用与唐康、田烈武一般,呆在暗无天日的监狱中。这座显圣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庙,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对这一切,高遵惠倒是颇能淡然处之。庙里的和尚知道他是当今太后的从父,哪敢轻慢,将庙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来给他住了,又专门指派了几个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还有许多人来探视——镇压渭南兵变后,高遵惠声名大噪,许多平时没有交往的士大夫,这时候都特意前来探望,让他简直是受宠若惊。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们小觑了去,每日除见客外,反倒用心读起书来。而这无疑又让他更赢得士大夫们的好感。
“齐侯御诸平阴,堑防门而守之广里。夙沙卫曰……”
“高公,好雅兴!”一个似曾相熟的声音自院外传来,高遵惠一怔,循声望去,却见是石越笑着走了进来,他正奇怪为何没有人通报,却见石越进了院中后,并不过来叙话,反是侧身让到了一边。他心里一惊,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正是当今的大宋皇帝赵顼。
“罪臣高遵惠,叩见吾皇万岁。”
“起来吧。”赵顼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说到这里,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书,不由笑问道:“你在读书?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回官家,是《左传》。”
赵顼笑道:“左传倒是带兵的人读的。上回石越说,左传其实是吴起写的。”
高遵惠一愣,却听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过据情理推测而已。”
赵顼见高遵惠趴在地上,还是不敢起来,又道:“说起来,你还是我舅外公。平身罢,戚里之家,有你这样的人材,是朝廷的福气。”
“谢官家。不过,罪臣以为,戚里之家,还是守本份一点好。”高遵惠这才起身,躬着腰,缓缓回道:“昭陵时,故安定郡王从式、故邢国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请求军前效力,征讨元昊,仁宗但嘉奖而已。”
石越也知道这桩典故,赵从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赵世永是宋太祖的长房元孙。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为三宗,当年七名宗室请求军前效力,都是太祖一系的,虽然赵世永在资善堂伴太子读过书,与仁宗关系非浅,但是无论是真宗以后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实权的传统,还是太宗一系对太祖一系宗室潜在的防范,都不会允许赵从式们发挥自己的爱国之心。高遵惠说的,的确也是当时一个普遍的共识。对宗室与戚里的防范,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从王安石执政开始,宗室已经允许参加科举,参预政治,而在另一个时空,几十年后,就出现了第一个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国之前,宗室广泛拥有军政大权,无数的宗室为了保护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血战至死,其忠烈勇敢,让人折腕叹息。对宗室与戚里的防范,固然有其积极意义,但完全是消极的防范,却未必全无可议之处。
不过,石越尽管对高遵惠所举的例子颇有月复诽,却不至于公开表示反对,尤其是当着皇帝的面。果然,便听赵顼转头望着自己,笑道:“戚里当中,以高遵惠最识大体。”
石越忙笑道:“虽是如此,但宗室戚里中若果有贤材,以陛下之英明,自能驾驭驱使。”
高遵惠听到这番话,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诧异地望着石越。却见有内侍搬了椅子过来,找了个阴凉处,服侍着赵顼坐了。赵顼含笑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高遵惠脸上,道:“益州提督使战死,眼下是副使暂代其职。如今益州多事,提督使是要职,不可久缺,石越举荐你去接任。”
高遵惠虽然已经料到事情的发展不会如自己想象中的坏,但亦是吃了一惊,忙小心翼翼地说道:“官家,臣是待罪之身。”
“你那点罪……”赵顼笑了笑,道:“先不管这个。朕只想知道,你敢不敢去益州?胸中有没有方略可以平乱?”
“官家若有差遣,罪臣不敢避险畏难。益州的局势究竟如何,总是各说纷纭,罪臣也不知端的。不过,罪臣以为,提督使之职,一是守土缉盗,二是协助禁军作战。平定西南夷之叛乱,自有禁军负责。提督使要做的是维护后方安宁,为禁军提供向导,护送补给,让禁军无后顾之忧……”
赵顼与石越听高遵惠小心的说着,不由得相顾一笑。赵顼哈哈笑道:“石越果然颇有知人之明。朕想要的益州提督使,便是卿了。”
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争功,谨慎守本份。若是好大喜功之辈,越会打仗,祸害越大。西南夷不足为惧,可惧者,是官逼民反,将益州搞得处处烽火。此外,所谓‘慈不领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妇人之仁,否则后方弹压不住,亦是大祸。要找这么个人,高公便是现成的人选。”
“官家……”
“哎——”赵顼摆摆手,打断了高遵惠,道:“益州那里,朕也要一个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经去了泸州,他能带兵,擅长和蕃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旧情的人,这是给他一个机会。但是你却不同,戚里之中,朕以为你最谨慎,不结交宗室,和两府大臣、朝中贵幸交游,都懂得分寸,这便极难得。这次的事,你是忠心为国,纵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高遵惠望着皇帝,心里真是百感交集。能有机会提督益州路,对于“待罪”的他而言,的确是意想不到,而且这也代表皇帝的信任,若说他不心动,那是假的。他到底也不愿意步高遵裕的后尘,以前在渭州节制一方,贵为一镇诸侯之时,虽然干的是刀口上舌忝血的营生,渭州也是边远落后之地,可毕竟大权在握,那气色就是不同。一旦被贬,就算是处好地方,毕竟动止都受限制,丁点的事都要向地方官禀报,与坐牢差不了太多,心里亦不痛快,那身子便只见得一日一日的变差,什么样的毛病,在边郡没事,到了内地反而都生出来了。这次皇帝让他去泸州那种瘴疬之地,竟高兴得中了状元一般。
然而,他又岂能不知道益州路是个是非之地?皇帝心里雪亮,他既想要个信得过的,敢说真话敢做事,又没有陷入朝野党争中的人去那里当自己的耳目,必要时还能稳住形势;可是他又不想去的人过于刚直,不顾后果,在朝野中掀起连皇帝都控制不了的惊涛骇浪来。但又要人刚直敢言,不避权贵;又要人懂得委曲求全,肯听从皇帝的控制,这个世界哪有这样的好事?这般想来,他高遵惠倒的确是个好人选,再怎么样,他也是个外戚。但是,听了石越和皇帝的话后,高遵惠心里面却实是不愿意答应这个差使,一旦卷入朝野党争中,他不知道要树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敌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祸国”这个罪名,轻轻松松就栽到自己头上了……别看皇帝现在信任有加,石越热情举荐,所谓“三人成虎”,积毁销金,他远在万里之外,谁知道那些人怎么样在汴京诋毁他?只要皇帝稍有动摇,别看石越谦谦君子,可到时候未必便肯再替自己说半句好话。若有选择,高遵惠宁愿在汴京过自己的富贵日子。但是,看着皇帝的表情,高遵惠只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思前虑后想了想,高遵惠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向赵顼说道:“罪臣是待罪之身,官家却不加责罚贬窜,反授以重任,君恩深重,罪臣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然罪臣既是戚里,又是有罪之人,提督大郡,恐难免于物议。若差遣办得不力,罪臣死不足惜,所虑者,恐伤太后之圣德、官家知人之明。还请官家三思。”他顿了顿,咬咬牙,直言道:“且益州,恕罪臣直言,如今实乃是非之地,罪臣虽不敢避嫌忌疑,然到了益州,又想不欺君,又欲不得罪人,只恐难以两全。罪臣担心,万里之外,有三人成虎之事。”
“你放心,朕没那么容易被人离间。”
高遵惠却只能暗暗苦笑,以曾子之贤,母子相知之深,旁人三曰曾子杀人,曾母逾墙而逃。以皇帝与王安石、石越君臣相知之深,王安石罢相,石越亦难免被猜忌闲置,何况他高遵惠?何况他还有“外戚”这个天生就应被猜忌的身份?
但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高遵惠毕竟不敢如一般的士大夫一样,逼迫皇帝做出什么保证。何况他也信不过这种保证——连丹书铁券都信不过,还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
他犹疑了一下,终于说道:“罪臣绝不敢有负官家信任。”
赵顼顿时笑逐颜开,正要褒奖勉励他几句,却见李向安匆匆走来,在院门口叩道:“官家,通进银台司有要紧的奏折……”
“什么奏折?”赵顼皱起眉来。
李向安连忙捧着奏折递了过来,赵顼心里七上八下的接过奏折,打开黄绫的封面,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吕惠卿告病。石越与高遵惠心里本就是惊疑不定,不知道哪里又出了漏子,觑见皇帝的表情,不免更加担心。但又偏偏又不敢相问。半晌,方听赵顼苦笑数声,道:“回宫。”
*
在这极为敏感的时候,宰相吕惠卿忽然患上“足疾”,从此闭门谢客,不再上朝,上到皇帝,下到普通的官员,都知道这是吕惠卿在表示不满,并且向皇帝讨价还价。赵顼亦无可奈何,只得一面不断派遣太医视疾,一面累诏慰问,要求吕惠卿带病复朝。而吕惠卿自然是一再婉拒。为了避免被人“误解”自己是反对王安石的任命,在得“足疾”的这段时间,吕惠卿还特意上表,对皇帝起用王安石为观风使表示赞同。这样,他的矜持就变得合情合理,他只是不满皇帝在重大人事变动时,没有尊重他这个宰相的意见;同时,在陈元凤等人的暗示下,亲近吕惠卿的官员亦开始上书,批评皇帝任免九寺卿这样重要的职位,却不事先和政事堂商量。为了避免嫌疑,有些人甚至也批评吕惠卿不该草率的副署诏书;另一部分,则或明示或暗示,表示这亦是吕惠卿不肯视事的重要理由之一。还有年轻的官员,给皇帝上了言辞激切的奏折,回顾了吕惠卿为相以来的种种功绩,力劝皇帝应当尽量慰勉吕惠卿,让他尽早复出。
在这种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亦顾忌到朝廷不能长期缺少宰相而空转,赵顼终于又给吕惠卿下达了一道言辞恳切的诏书,充分肯定了吕惠卿这十余年来的所作所为,重申了君臣相知之义,并且希望吕惠卿能够勉为其难,带病视事。为了表示诚意,赵顼特意向吕惠卿征求意见,任命了曾经极得王安石赏识,在新党中亦以“财计”而著名的薛向为太府寺卿。于是,这位与王安石、吕惠卿都保持良好关系的新党干将,在做了十几年的转运使后,终于进入中央掌握其中的要害部门。重用薛向为太府寺卿,亦表明了皇帝的一种姿态,他并没有抛弃新党。
而在自己执政的成绩得到皇帝诏书的肯定之后,吕惠卿亦终于在告病七天之后,半推半就地复出视事了。至少在短时间内,吕惠卿利用这样的手段,重新巩固了自己摇摇欲坠的权力,再一次确立了自己在政事堂的领导地位。
*
吕惠卿重返政事堂视事的当晚,石府。
“这实堪称胜负手。”石越一面喝着酒,一面感慨地说道,“我早知吕吉甫没这么容易被打倒,但却料不到他将时机、分寸掌握这么好。”
“同样是告病,有高下之别。王介甫之告病,几同于威胁;吕吉甫告病,却能让人觉得他真是受尽了委屈。”潘照临笑道,“时间亦不长不短,若是拖得太长了,难免使人生厌;若是太短,却不免让人觉得他太心急恋栈。不过,福建子不过是扳回一局,大厦将倾,不是用权谋智算便可以支撑的。”
“且走着瞧吧。”石越亦笑道:“智缘能不能说服王安石复出,尚未可知。皇上已经先布了高遵裕这颗棋子,高遵惠这着棋能不能下出去,还要看康时这案子如何结案。我看,这两天总要有结论了。皇上一定要赶在太后大寿之前结案的,这样若是不合心意,亦方便借机赦免减罪。不过……”
“公子担心福建子从中做梗?”潘照临轻啜了一口酒,笑道:“吕惠卿若是意气用事,要与公子死斗到底,倒也有可能大做文章——若换司马光,几乎便是免不了的。但是福建子却未必,他不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意,违逆圣意的事,我量他亦不敢常做。我若是他,定要做个顺水人情,卖公子一个人情,与公子做桩交易……”
“交易?”石越哑然失笑,道:“他能相信我会收手?”
“两军交战,亦要交换俘虏,何况现在是三方交战?”潘照临淡淡道,“他现在知道公子亦能左右朝局了,相比而言,文彦博、司马光,他能指望他们妥协?要让公子与文、马死心塌地一起对付他,还是争取缓和与公子的关系,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文、马,吕惠卿不是顽固不化之徒,只要他以为能令公子相信,他的地位依然稳固,那么妥协便是可能的。纵使是他料到公子不肯收手,但他亦知道与公子交战,是可以互换俘虏的,那他岂肯不加利用?”
石越沉吟不语,只是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却听潘照临又说道:“范纯仁还是不肯做刑部尚书,皇上看来是要死心了。但御史中丞却未必便是他的囊中之物。我若是福建子,现在头一桩要做的,便是向益州安插亲信,一面设法阻挠王安石复出,一面在益州布局,然后悄悄改变立场,到时若有万一,便好将黑锅栽到益州路大小官员的头上。这个时候,御史台就是必争之地。范纯仁坚拒刑部尚书,多半亦是想到了这里——益州真要出事,便是大案,到时候弹劾官员,审理案情,都是御史台的份内之事。吕惠卿用利完安惇,又将他排挤出朝中到地方做知州、提刑使,现在御史台中,亲附吕惠卿者如舒亶辈虽然也有不少,但这些人都不够资格做到御史中丞。安惇与公子是死敌,与文、马亦是水火不容,所以,二人虽然有怨,但吕惠卿这时候,多半还是要引他为援。公子等着看,吕惠卿一定会设法影响御史中丞的任命。不过,说到底,这毕竟还是亡羊补牢之计——安惇不过一中山狼,谁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对吕惠卿落井下石?在此之前,吕惠卿惟一能永除后患的机会,便是快点找一个好一点的经略使。只要连打几个胜仗,便可稳住皇上的心;若能将西南夷快点镇压下去,就是釜底抽薪了。他吕吉甫,多大的过错也能遮掩过去了。”
“我怕那时候,益州已经遍地都是陈胜、吴广了。”石越苦笑道,“况且,他吕惠卿又知道谁能打仗,谁不能打仗?经略使亦不是政事堂的事,说到底,还是枢府的事。”
“所以他才要与公子交换战俘。”潘照临笑道,“他要急见事功,不依赖西军却依赖谁?朝中大臣,谁对西军最有影响力?谁最有‘知将’之名?”
石越顿时默然。
潘照临又道:“就算公子想要置他于死地,但单以此事而言,他与公子却是利害相同的。所以,高遵惠也罢,康时也罢,公子不必担心。只有田烈武与李浑,虽然皇上有意赦免,但结果如何,还是难以预料。我看吕惠卿这几日间,一定会来找公子。他比谁都盼着益州能打一个胜仗。”
“那我又当如何应对?”石越忽然问道。
“经略使的人选,皇上一直拿不定主意。对公子来说,自然是拖到王介甫复出最好,但是……”
“若真拖到那时节,益州路还不知可不可收拾!”石越摇了摇头,自嘲道:“用益州一路生灵做赌注,我没这种胆量。和吕惠卿各凭手段便罢,经略使的人选,一定要尽早劝皇上定下来。益州路,只怕经不得拖了。智缘能劝得动王介甫也罢,劝不动也罢,只要御史中丞这里赢过吕惠卿,扳倒他亦只是迟早的事。”
“公子也说过,干脆让种种麻烦一并爆发了,再慢慢来收拾。”
“便算是我有妇人之仁罢。用益州一路动荡换吕惠卿下台,我倒宁可他继续呆在政事堂。”石越沉声道:“我要赶吕惠卿下台,是因为我知道益州路的局势,他已经收拾不了。他在政事堂,只能让大宋在益州越陷越深……本末不可以倒置,不能为了扳倒吕惠卿,便不择手段。”
潘照临望着石越,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却见侍剑匆匆走过来,禀道:“学士,吕相公求见。”
石越腾地起身,顾视潘照临一眼,笑道:“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