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终于踏出胧月窟时,他还是忍不住想,那谢飞蝶,上天入地寻找夫君的谢飞蝶,该怎么办呢?他相信,不论舒望星沦落到怎样的地步,谢飞蝶都可以接受,却不知道,她那样刚烈如火的性子,还肯不肯认命屈服,去和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胧月窟外已经恢复了冰冷的世界,感觉不出丝毫的阳光和暖意来,大约舒望星在石榻中运功之时,已经将结界重新恢复了原状。
但再见到满天的冰雪,满地的落梅时,方岩却又怔住了。
他在胧月窟中一直记挂着要去探望的云英和叶惊鸥,正倚着老梅默默等待。梅是白梅,落英缤纷铺了一地清香。云英受伤不重,倒还好些,叶惊鸥胸前伤口缠了厚厚纱布,披着宝蓝的外袍,已落了一层的雪白花瓣,而面庞的颜色,亦与那白梅仿佛,且憔悴得吓人。看来他略事包扎后便在此地等着了,一双沉默优雅的微蓝瞳孔,虽如常镇定,却黯淡无光,瞧来也疲累得很,此时见到方岩出来,才恢复一抹亮色,振足精神迎了上来。
方岩知道他不但担心北极,更担心北极正施救的小嫣,遂上前将他袍子拢了一拢,微笑道:“我师父没事,而小嫣,也算救回一条命了。”虽然还缺失一魂一魄,可到底,还活着,这应该算是件好事吧。
叶惊鸥微微瞑目,深深呼了口气,道:“小嫣醒了?”
方岩道:“刚醒了一次,因为太虚弱,南宫姑娘怕她劳神,又让她睡了。——南宫姑娘说来察看你们伤势,没和你们在一起么?”他虽知道南宫踏雪已与舒望星结为夫妇,却无论如何无法像称呼谢飞蝶一般,也称一声师娘。
云英点头道:“她送了我们一些疗伤解毒的药,又去为其他几位受伤的下人诊治去了。”
叶惊鸥却顾不得别的,往胧月窟中张望着,已耐不住久已压抑的焦急,问道:“我可以进去瞧瞧她么?”
想来,他与小嫣四年多的相依相处,用心用情之深,绝不在方岩之下,如许之久不曾见到她,只怕心头的思念,早已泛滥成灾。方岩推己及人,倒也有心引他前去一见。他去那胧月窟时,除了那些发光的岩石和奇怪的壁画,并不曾见到其他甚么秘密之处,但秀乐长真天既然郑重其事将它列为禁地,自然有它的理由。何况窟里还有一位灵力极高身体却极差的北极舒望星在,叶的师父皇甫青云和圆月谷结怨不浅,方岩便更不敢将他随便引进了,一时皱眉,竟不能回答。
相见已有日,此时情难为。
叶惊鸥亮了一亮的眼眸迅捷黯淡下去,苦笑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了。”
他转身往回便走,却用力猛了,牵动伤口,忍不住申吟一声,掩住胸口疼得弯下腰去。
云英疾走上前,扶起他道:“我送你房去罢。”
她的神色却很平静,看不出是否因小嫣的苏醒而特别欢喜,或者特别悲哀。
或者,那是因为她早已知道,不论小嫣是否苏醒,从她再次出现与方岩重逢的刹那,她都只能输,输一段从不曾有过回应的久远的爱情。
愿赌服输,所以,她认命。
相思休问定何如,原不过各凭本心。各自快乐,各自伤心,各自在茧壳里品尝自以为是的愉悦和悲痛。
方岩眼看他们相扶相依,在雪地里踩出两排深深浅浅的脚印,怅然立着,竟无声叹息。梅尖的雪花飘落,软软飘于面庞,轻轻化了,如冰冰冷冷的泪水。
这一夜,谁都睡得不好,只听得茅檐外落梅的声音飘了一夜,一瓣,一瓣,又一瓣,如凋零了一地的凌乱心事……
清晨三人齐集客厅时,侍女们送上简单的早餐来,是普通的白米粥和几笼包子,一碟梅花渍咸菜。正相视无言默默举筷时,屋外忽然传来清脆悦耳如风中铃铛般的笑语:“南宫姐姐,岩哥哥就住这里么?桃源?咦,这里又没有桃花,为什么屋子会取名是桃源?”
方岩等人的筷子几乎同时抖了一下,然后望向站起来望向那满面笑容如桃花嫣然的少女,已是心中震颤,说不出的悲喜。
没有了久经情苦的风霜和黯淡,小嫣顾盼如明珠的眸子,明媚生辉,似那春日的阳光,投进一室的温暖和清亮。
方岩和叶惊鸥亦几乎迎上去,同声惊喜叫着:“小嫣!”
小嫣着身淡紫的锦裳,簪了紫玉的凤钗,欢欢喜喜走来,已握住方岩手道:“岩哥哥,又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做了许多的梦,都是说你不理我,跟了一个穿黑衣的女子走了,而且越走越快,我怎么追,你也不理。那山路又陡,可急死我了。还好南宫姐姐叫醒了我,说那只是梦呢。”
方岩心里一僵,心知她说的梦境,必是连石山与她生隙之事。那样痛苦的记忆,居然成了她的南柯一梦。这于她,于己,大概都是种好事罢?曾经的嫌隙,必能如雾水般飘散开吧?
小嫣依旧嘻嘻笑道:“岩哥哥,你一定不会丢下我和别的女子走罢?”
方岩道:“自然……不会,岩哥哥绝对不会,再丢下小嫣。”
小嫣诧异地扬了扬眉,道:“不会再丢下我?难道岩哥哥什么时候丢下过我么?我
全不记得啦。只是做了很多梦,想起来头疼得很。叔叔和南宫姐姐都叫我想不起来的就不要去想,才觉得舒服些。”
“想不起来的,就不要去想,嗯,……对。”方岩喃喃念道,不防身畔迟疑却凌厉的目光突然从自己面庞滑过,又落回到小嫣身上。
是叶惊鸥,正惊疑不定盯着小嫣,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唤道:“小嫣!”
小嫣怔了怔,迷惑望住叶惊鸥,忽而微笑道:“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呢?看起来很面熟啊。嗯,我的梦里似乎也有你啊,你一直对着我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