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惊鸥的面容原本只是苍白,此时已变作惨白,他那样轻微而小心地问:“你,不认识我?”
小嫣茫然摇头,又急急点头道:“我一定认识你,不过是忘了。”她依旧握着方岩的手,却越捏越紧,紧紧蹙着细巧柳眉,面色也有些苍白了。她低了头,很苦恼地咬着唇,漆黑的碎发垂落下来,将清瘦的面庞掩住,似在竭力思索着。
紧随其后的南宫踏雪将她的长发拢向脑后,用纤长的手指梳了一梳,微笑如白梅初绽般皎洁清雅。她温柔道:“小嫣,忘了的事,就不用去想。”
失了的魂魄找不回来,忘了的事,便再也想不起来。想得愈多,困扰愈多。
南宫踏雪身旁,舒望星悠悠一叹,显然是无可奈何。他的气色已好了许多,此时穿着雪白棉袍,罩了件水貂里子的锦缎披风,风毛出得极好,映着他的面庞,更显得高贵沉静,端雅异常。
而叶惊鸥已失去了一贯的优雅,面庞上突然迸发的苦涩,那样无法掩饰地呈于众人眼底。他无力地耷拉着手,慢慢向后退着,直到抵住柚木的本色桌子,方才顿住,用力按住了桌子边沿。他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干涸地一张一翕,好容易才吐出不带感情的字眼:“忘了?你竟,忘了?”
他忽然笑了,却苍凉如月下的无垠沙漠,找不到一星绿色,找不到一滴水,更找不到出路。
云英失声呼道:“叶公子!”
而叶惊鸥已经大笑着踉跄向外行去。他甚至笑出了眼泪,晶莹而下。
舒望星退后一步,伸手拦住。
叶惊鸥笑着道:“北极公子还有事么?”他说着,已一掌击向舒望星,欲将其赶开。
舒望星功力既失,不敢拦他,只以灵力将自己瞬间闪出,然后高声道:“叶公子,小嫣的三魂七魄之中,还有一魂一魄未能归位,方才不记得你。你万万莫要怪她。”
叶惊鸥哈哈笑道:“她失了魂魄,记不得我,却还记得方岩,记得南宫大小姐,记得你北极公子!”
他闪身出了屋子,已运起功来,疾往洞天出口处冲去,显然再不愿再在这伤心之地多待片刻。
便在他出屋的那刻,众人已见到他胸前的蓝袍子,已经洇湿了一大片的暗红,显然伤口又裂开了。空中的梅花清气中,流转着一抹淡淡血腥味。
舒望星皱眉道:“他的伤口,看来已有炎症了,这般出去,恐怕不妥。”
话犹未了,淡青的人影一晃,云英已经掠了出去。
众人耳边,传来她愈去愈远的话语:“北极宫主,岩哥哥,他为我受伤,我不能让他出事。请恕云英失陪,务等他伤好了,才能回谷去。”
舒望星苦笑道:“这也……罢了。该来的总还是要来,该去的终归要去。天下又哪里有十全十美的男女之情?”这结局不算最好,但对方岩与小嫣来说,倒也算是得偿夙愿了。
方岩心下歉疚,垂了头瞧着惊怔的小嫣,却不肯再放开她的手。
小嫣有些惘然道:“叔叔,我有说错什么话了么?”
舒望星模模她的头,道:“没有。小嫣……不会说错话,做错事。”
不知为何,南宫踏雪也低了头去,眼圈微微红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看到舒望星正望向自己,忙笑道:“咱们也不用担心,叶公子有云姑娘照顾,自是万无一失。——望星,你不是说昨晚糊里糊涂就睡着了,还有许多事来不及问,所以一早来,想问个明白?”
舒望星点了点头,道:“等小岩他们吃了早饭再说吧。我也没什么急事,且先在外面赏会儿梅。”
方岩知舒望星必已用过早餐,忙忙点头,眼见舒望星携了南宫踏雪徐步踏了出去,更不敢让他久等,匆匆用了早餐,径去门外找他。
小嫣大约也吃过了,但见方岩吃得香,也拿了勺子来舀了一碗白粥就了咸菜吃,居然吃得很是香甜。但一眼见到方岩离开,立即丢了筷,跟着他跑出来,叫道:“等等我啊!”
方岩亦不忍放开她,顿下脚来,挽了她的手,沿了舒望星在雪地里留下的一排新鲜脚印,一路于梅影里穿梭,寻将过去。
梅荫深处,却有个小小的亭子,堆了厚厚的积雪,掩在大片的红梅之中。小惜儿的女敕白小手儿,持了一个窄腰长颈的白玉瓶儿,跟在南宫踏雪身畔,仰了小小的头颅,绽着稚拙晶莹的笑容,瞧她的母亲拿了一柄剪子,将形体最秀逸的一枝红梅缓缓剪下。梅枝随着剪子的开阖而震动,落下朱砂般鲜红可爱的梅瓣来,掉到惜儿面颊和脖子上,逗引得她缩起脖子来格格笑着,娇稚的童音荡在红梅白雪间,连向来阴着的天也变得灿烂清爽起来。梅花***她抱着的白玉瓶里,衬着她小巧美丽的红润面颊,相映成趣。
舒望星抱了蝙蝠暖手铜炉暖着手,斜倚栏杆而坐,注视着娇妻爱女,眉目平静,唇角是淡淡的笑意,眸光却是悠远而凄然,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他的小蝶和元儿。元儿与他分别时,也才不过五岁,比惜儿略大一些,如今已是半大的少年,知道在谷中帮着伯父处理事务,并调配人手继续寻找自己的父亲母亲了。
想来,元儿亦
是可怜的,明明父母俱在,却再享不了半分天伦之乐。在他小小心灵之中,最快乐的时光,定是在青州作为酒家之子时的平凡生活了。
而舒望星,如此聪明的舒望星,又怎会想不到爱子的失落难过?他的心里,亦该是千般痛苦万分思念的吧?可面对南宫踏雪和幼小的女儿,他终究不肯让心头的忧伤,沉凝到眉目面容间来。
只因,他是舒望星。那个永远不肯伤害到任何亲人爱人的舒望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