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的相处,在罗儿,是爱情和仇恨之间的绝望挣扎。
在月神呢?
是对年轻那场爱恋时的纪念,还是对罗儿这些年苦楚无助的施舍?
他在最亲呢的时候,也不曾对罗儿一句喜欢她,甚至不曾说过一句温柔的甜言蜜语,哪怕只是随口的谎言。
罗儿忽然冷笑,她也站了起来,站到月神身后,轻轻说道:“舒望月,你信不信,你的自信,早晚会让你沦为我的阶下囚?”
月神淡淡一笑,并不理会。从罗儿见到他开始,不断说着自相矛盾的话,做着自相矛盾的事。他早就敏锐地感觉到罗儿对自己的爱恨交加,便如自己对这段早已步入困境的感情的天人交战。
但该结束的早晚会结束。决斗之后,他会回他的圆月谷,将某些记忆永远压在心底;而罗儿,也会继续在江湖漂泊,为她的报仇梦想而努力?
有些微微的心疼。
决战前夕,他居然为这个想杀他的女子心疼。
罗儿望着他漠然的神情,抿紧了唇,眸中漫上了湖光的水色,湖风吹动她的衣角,纤弱似要随时掉下舟去。
月神缓缓吐一口气,盘膝坐于船头,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再瞧她一眼。
大战前夕,他必须做回原来的月神,绝不能再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三日的放任,已经够了,太够了。
那座荒岛,离孔雀岛不过半日路程,眼看已近巳时,快到约定时间,而孔雀岛亦已在望。
月神已觉出有森森杀意远远袭来,甚至带了某种陌生的危险气息,似乎那里并非一座荒置二十多年的岛屿,而是一座久已修筑完毕的修罗地狱。
这种感觉不对。
月神蓦地睁开眼,向孔雀岛凝望。
罗儿也正远远眺着,凄瑟瑟地颤抖着身躯。
“舒望月,你知道吗?二十多年那一战,孔雀岛共牺牲了一百一十条人命。”罗儿惨然道:“其中一百零六具尸骸,至今零落岛上,未曾收葬;另有二人,和我妈妈一起对抗你的龙翔天下,结果尸骨无存;妈妈用仅剩的内力将我送上礁石,就沉了下去,我连她的尸体都没能捞到。”
月神安然立于船头,稳如磐石,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他的心,亦似如磐石,坚硬,无情。
罗儿看他淡定模样,咬住没有血色的唇,忽然神经质地咯咯笑了起来,神秘般放低声音,道:“舒望月,你是不是奇怪,明明加起来只有一百零九条人命,为什么我说牺牲了一百一十条人命?”
月神依旧凝神观察着孔雀岛,但终于有了回应。他轻轻叹道:“你是想说,你也是个死人?还是你真想做个死人?”他的声音虽低,却已有了警告意味。总觉得约战的孔雀岛似有他不曾估料到的蹊跷,他不想再让这女子影响到自己心志。
罗儿瞪住他,道:“你错了,不是我!是一个五个月大的胎儿!我九死一生回到岛上,浑浑噩噩活着,居然一直到肚子很大时才想到,我有身孕了。”
月神呼吸蓦地浓重,猛地扭过头来,望向罗儿,脸色也微微变了,他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句来,道:“你,你说什么?”
罗儿哈哈笑道:“我说我怀上了杀我家门一百零九条人命的那个畜牲的骨肉!我说我恨死你,恨死自己,所以我也恨死那个根本不该来的孩子!我说我吃了许多红花,那该死的孽种还不下来!后来我用根又粗又短的棍棒狠狠砸自己的肚子,砸一下,骂一句:舒望月,你不是人!舒望月,你不是人!舒望月,你是个无情无义的畜牲!”
罗儿哈哈大笑,笑得弯下了腰去,泪水却纵横了一脸。那笑容下的眼泪,有着迹近颠狂的得意,与这三日来的温婉有着天壤之别,甚至再次相遇到的那么多日子里,她都不曾表现如此疯狂。
月神冷冷看着她,握紧了拳头,道:“绫罗,少做戏了。我知你与我相伴三天,只为让我再次为你动情,然后再用这样的谎言来让我心痛,以影响我决战的情绪。别浪费你的精力,我的时间了。”
罗儿别过头来,继续笑道:“你不信么?哈,我不要你信。只要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知道那天晚上我流了多少的血!那个胎儿已经成形了,掉下来时它还在动,跟个剥了皮的小猫一样,小小的肚子一抽一抽的,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真希望它不是活的啊,可它好一会儿还在蠕动,有一片秋叶掉下来,掉在它看不清面目的头上,它居然感觉到不舒服似的,颤抖了一下。”
“别说了。别说了!”月神终于忍不住,别过脸去,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道:“我一个字不会信,一个字不会听。”
罗儿旁若无人地大笑道:“傻子啊,我又没叫你信啊!你就当我在说个无聊的故事吧!我看见那个胎儿,居然还是个男胎,忽然就想起你来,他如果有机会活下来,不知会不会变成和你一样的冷血动物?我好恨,我好恨!所以,所以拿起那个短棒来,往那胎儿头上击了一记,把它的头给砸扁了,有些脑浆流出来,在那些女敕红的血肉里泊着,像才做出来的女敕豆腐!那小东西抽搐一下,终于不再动弹了。”
月神依旧负手,看着小舟飘过在湖面带过的波纹,倒映着他长身玉立的身影,随风晃动。面庞的线条依旧刚硬而分明,只是好生苍白,苍白得简直泛出了青色。他的手指紧紧扣着凝月宝剑,只他自己知道,他此时突然生起的狂暴杀气,已经充斥了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