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赢了。但他依旧面无表情。
这就是他。所以,他总是可以品尝胜利。虽然,没有人知道,胜利的感觉,是否会令他喜悦。
当厮杀声、叫喊声、惨叫声全都一一地走远,品尝着胜利的男人——耶律宗远,终于发现了对面的那座不曾卷进弥漫硝烟却能将战场一览无遗的山峰,发现了矗立在那里的一抹纤弱的人影,他心中所有的平静全都被瞬间打碎,他的脸色倏变——
无法控制的惊惶在心头扩散——
“恩慧,你在干什么?回来!快回来!到我这里来!”
不祥的预感遮天蔽日地笼罩着他,让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急切。
山峰上的女子抿唇,淡淡地笑了,眼神却充满哀伤。
“宗远,我求你一件事情。”
他能够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清澈的眼睛和随风飞扬的长发。但是,他握不住她,模不到她,他们之间仿若远隔千里,遥不可及。
“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快回来!快回来!”
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孤单地伫立于山的顶峰?他为什么距离她这么近,却看不懂她脸上的表情?她要做什么?她想做什么?
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
她轻声对他说:“这是我唯一求你的一件事。”
她迷离的眼眸与飘忽的声调,都让他的全身从未有过的颤抖,心中抑制不住的惊惶。然而她依旧平静。
“我读过的书并不多,但我记得其中的两首绝句。”她幽幽地吟道:“兵罢淮边客路通,乱鸦来去噪寒空。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清澈如水的眸子,坚决地望着他,眼中闪烁着恳求:“从前我真的不懂,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我看不懂这些诗的含义。而这一次,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惨烈的战争场面。战场上的每一位战士,都好像是我的亲人,每一滴鲜血,都好像流自我的身上。他们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啊,为什么要这样的糟蹋?”
那双原本柔润的眸子是那样笃定,两片娇女敕的唇瓣微扬着,柔弱的气质中那一份贯穿始终的沉静和坚强,如此清晰地显现。
“今日我所见之情景,让我读懂了这两首诗的含义。兵荒马乱、生灵涂炭,一将功成靠的都是无数鲜血与生命铸成的;白骨蔽野,血流成河,多少功成名就的将军的成就,就是踩着无数士兵的尸体建立起来的?”
“战云笼罩,人民颠沛流离,没有办法安居乐业。连年兵祸,民不聊生,以至多灾多难。宗远,我希望你能尽己之力,使百姓免于战乱,不再重蹈我祖父母的覆辙。也许你会不屑一顾吧,但这确是我有生之时,唯剩之愿。”
黑灰色的冷眸紧盯住她倔强的容颜,羁绊在心中的痛楚,正像是利刃般,一次一次地痛戳着他。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回来,恩慧,快点到我身边来!”
恩慧不回答,只是看着他,平平淡淡的,然后轻轻地——摇摇头。
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足以强悍到震裂耶律宗远的五脏六腑。
“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心里总是想着别人?”
他语无伦次,依然企图解释,哪怕只是徒劳:“你那么善解人意,我的心思,你一直知道的,一直了解的,不是吗?”
“别离开我,回来,我要你回来!”
在他的歇斯底里中,她清润的嗓音依旧平静,清冽的眸子淡淡对住,那张有生以来第一次苍白的男性脸庞,然而他的苍白来得太迟,挽不回佳人的心。
“你要?是啊,你永远都是你要。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你要的,是否就是我要的?”
出乎意料地,他竟然不断地连续地点头:“我错了,是我错了。恩慧,你不要再说了,快过来,到我身边来,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回来!”
恩慧笑,大气地笑,看破地笑:“不可能了。耶律宗远,我要离开你,离开这个纷扰的地方。”
“你自己保重。”
“不!”耶律宗远狂怒地大吼:“恩慧!为什么?难道你都不肯听我说吗?我有很多话可以说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恩慧只是摇头:“不需要说了,你不是说了吗,我都明白,对不对?”
收敛心神,她真挚地送上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保重。”
她迈出了致命的一步。
娇小单薄的身体猛地倾斜下来,以急遽的力道、可怕的速度,向着万丈悬崖的尽头,急剧倾斜——
跌下深渊的那一刻,恩慧看到耶律宗远追到了山崖的那一边,徒劳地伸出手来,却无论如何抓不住她的离去。
坠落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他震惊的脸孔,听见他狂怒的叫声,那撕心裂肺的吼叫,却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虚弱得如同悲鸣。
——
有一天,我们说好了,今生今世的路,要两个人一起走,纵然风雨相伴,我也愿意为你等候,绝不回头。
然而曾几何时,我的信念,变成了可笑的孤军奋斗,那一份坚定的信守,等来的,却是一无所有。
现在,就让所有的悲哀,都随着我的离去,化为尘埃吧!
——
耶律宗远,她选择了他,他却终于还是让她失望。但她不怪、不怨、不恨、不悔。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过的生活。只愿,他也能够坚定自己的选择,不怪、不怨、不恨、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