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南。小城。
飒飒西风,蕊寒香冷。
江南的秋色也难逃肃杀和凋零的命运。
这是座江南的小镇,弹丸之地。
弹丸之地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就看这里能不能出人才。
人才什么时候都是那个时代最贵的玩意,这是很多很多年后,一个叫葛优的秃瓢在一部电影里说的。
江南剑庄就座落在小镇上,于是区区小镇在江湖人的心中就不那么小了,而是占去了好大一片天。
如今“江南剑庄”在半个月前的一夜之间被仇家焚为一炬,无声无息地在江湖中消失了。
这座小镇因此成了武林中人的不祥之城。
“一门三十六口,无一活口,惨啊!”
“那么大的家业毁于一旦,早知如此不如被那不争气的畜牲的输得底朝上算了。”
少年人又回到了这座小镇。
少年回家了,这是五年来第一次回家。物是人非,岁月流转。五年一个孩子已经长大少年。五年间的变化有到底多大?
就是被人蒙着眼睛转三圈他都能找到要找的地方。
可今天他的耳朵里除了听到熟悉的乡音和小桥流水的声音,就是每个人嘴里这些如刀一样砍在他心头上的话语。
他的脚步和心情同样沉重,满目绚烂的秋色刺痛他的双眼。
可他已经没有眼泪,一个少年人如果流干泪水,就算他的眼里再有光泽,可心里都是空洞而悲伤的。
他又回来了,可那些盈盈的笑语,谆谆的教导都被雨打风吹去。
不管怎么样,不管他自己曾经在无知的少年时代犯下多么不可原谅的错误。不管别人的心里怎么想,眼睛怎么看他,嘴巴怎样恶毒地诅咒他,这里总是他的根。
有根总会有再生的希望,每一个希望都伴着未知的凶险。
因为他是在这里长大的,他曾经是这里的少主人。而现在他只是个浪子,是个有根却没有了家的孤儿。
童年的欢笑仿佛还在街道的尘土里像精灵一样飞舞,可是转眼之间仇恨的血盆大口就吞噬了他内心不多的快乐。
少年人,拖着沉重如铅的步伐经过小镇东城门。
灰头垢面的小乞丐看上去也显得比他体面三分。
东城门右首有个铁匠铺。
铁匠铺并不一定只打庄稼人的锄头,还有剑庄每年订下的一百零七把玄铁剑。
少年人认识老铁匠的时候,老铁匠还并不老。
他还是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而少年也是鸡飞狗跳的无知孩童。
可是现在他的确老了。
每天他总是用他那发昏的老眼,看着“江南剑庄”的断壁残垣发呆,眼神时而涣散时而精光暴涨。
眼睛亮着,心里就亮着,心里亮着,希望就有着落。
他的眼神也好像在告诉人们,奇迹随时会再出现一样。
奇迹就是让他在某个约定的时刻,看见“无欢剑”楚天从对面的街口笑呵呵得拎着8字形的酒壶来找自己下棋喝酒。
半个月来他的信念没有因为漫长的等待而散去。
这世上不是真的有奇迹,一个人如果敢想敢守候,那奇迹就真的离他不远。所以说奇迹不是做出来的,是想出来的。
他永远也想不到的奇迹真的会在今天出现了。
他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人,穿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懒洋洋地走到他那闯小店门口的铁匠摊子前。
“老铁匠,在忙什么呢,想小爷了吗?”
铁匠铺里的伙计阿三和阿四正在屋里丁丁当当地敲打着铁器,老铁匠没有听到少年人的招呼声。
可他看见铺子外站个人,是个样子蛮好看的少年人,有一双精锐的眼,眼睛让他看上去有一种很特别的样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在那双特别的眼神里,此时已略显散乱和忧伤,忧伤遮去他脸上的部分神采。
眼睛总能显露一个人的内心,这是个不快乐的年轻人。老铁匠想。
这种特别的样子让他似曾相识,他敢说在什么地方一定见过这个少年人。或许就在不远的昨天。
这样一双眼睛不是大街上每个年轻人都有的,而这种特别的样子也只有属于他。
少年人的眼睛里已布满道道交错纵横的血丝,让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只负了伤的野兽。
与人撕咬后,杀气未消,困兽犹斗。
“小伙子。”老铁匠问:“你是来这里找阿三还是阿四?他们还在里面忙着,现在可没工夫陪你玩,你可以先喝口水坐在这儿等一会。”
“老铁匠,我不找阿三阿四,我正要找你。”
“找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
“想把你当马儿骑。”少年人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少年人拿老朽开玩笑了,我这把老骨头怎能给阁下当什么马骑。如果想骑马,你可以到集市上买一匹宝马良驹。”
这个少年用一种很温和的语气对他说出了这么一句大不敬的话。
这句活可真是吓得老铁匠在心里喝一壶的,他以为又遇到了街头滋事的小流氓。
“买的马容易尥蹶子,不像人老了这么听话。”
“小伙子,我老铁匠在这里几十年了童叟无欺,你为什么非要把我骑在身下?欺负老头子可不算什么本事?再说你怎么个骑法。”
说完老脸竟然红了,再老的人也懂得闭月羞花。
少年人被老铁匠羞答答的表情惹得扑哧笑出了声。他心道,这老铁匠什么时候学会女人脸红了。
“我当然要把你当马骑。”少年继续道:“你忘了,老铁匠是你要天天把我放在头上的,你说要给我当马骑一辈子的?”
老铁匠吃惊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大笑,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笑得眼泪鼻涕都顺着花里胡哨的胡须淌下来了。
“原来是你,风少爷,你这个小坏蛋。”
瞬间,老铁匠的一张老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像灌了蜜。
“你从小就天天骑我,骑了我好几年呢,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可想死老铁匠了?”
原来眼前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楚天的儿子楚风。
老铁匠笑着笑着老泪又开始在脸上纵横驰骋了,这惊喜让他苍老的心重新起搏。
“少爷,庄子被毁了,天老爷怕是遭了不测,你这时候回来干什么。”
“老铁匠,我知道了。”
提到父亲,楚风难抑心底的伤感。
无语,半晌方才道:
“给我找点吃得吧,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
老铁匠显然被幸福冲昏了头脑,随手从屋子里捧了一把剑出来。
楚风又说了一遍,自己真的饿了,两天狂奔八百里地,他真的又累又饿。
于是老铁匠又开始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的几个白馍递到赵子鹤手中。
“老铁匠,你什么时候变得丢三落四了,这可不是你一贯的风格。”
脸红的老铁匠,脸又红了。似的脸上一马平川,奇怪的是连道皱纹都看不见了。
看样子,这老家伙这些年活得风调雨顺,还老返童了。
也就在同时,楚风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住了。
因为他的眼睛看见了很少看到的人和事,一群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