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一场梦 【三】

作者 : 杨敬进

大钱有依有靠,住在干休小区的转角。那座房子也是孤独之所,但它前面有一条街,一个广场,一个很老的街道中学。学校的假期已经结束,这些孩子,一样的凉衣杆般身材。穿着一色蓝的校服集中到小广场上。跳在广播操韵律里。双唇紧闭,始终面无表情。气氛诡异异常。

相比之下,夏天刚走,微凉的街头。一只天天运动的猫,摇着非常瘦的小腿,摆着姿势散步。

那时就有开明之士(我外公)告诉我,广播体操早该取消。男生不能跳出身高,女生不能跳出。

母亲突然推门进来,微笑着说:“有小同学打电话来找我们小三了。”

喂。

喂。小三我是大钱。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小三我告诉你哟,你不要去跟吴国庆他们几个玩。你连话都不许跟他们讲,否则我揍你哟。

我没有,但是那天放学我才看见吴国庆,和我说帮他们写作业。

好,他很满意我的服从,声音变得快乐:我跟你说,那几个学生很坏,他们最会骗人了,他们还会暗中拿别人作业去交给老师……

当我骑着单车沿曲折的街道去住校。辗过水沟,被一群留级生叫到小巷子。难过在结结实实的拳头之后,更深更猛烈地席卷而来,纷落在脸上、肚子和心里。

曾经在街上遇到的人,都看过我孤独地坐在水沟里的样子。那时那地,我好想蹲在角落把冷淡的眼光都躲过。

我感觉自己病了,买了大把的止痛片。刚开始有用,很晚才会躺下。后来就没有用了。我忍着。蜷在下铺上,黑暗里睁着眼睛看天上。有时候是几小时。有时候是整晚。痛得发抖。

直到那年五月。五月的一天,大钱搬进宿舍,睡在我的上铺。

小学初中睡了四年。看趋势,我们共处一室还要三年,共七年之久,比现在夫妻还长。

上了高一,大钱被我哄出了宿舍被迫做了走读生,但两个人高考之后一起被南京高校录取了,我拼死拼活选了很少人喜欢的南京A大,而大钱也去了南京B大。在我们入学后的第二年,A大和B大合并了。

大学二年级以后,我最喜欢去图书馆学习,因为那个地方非常敞亮。累了时候可以把头扒在栏杆上看窗外的阳光和树叶,还有远处阳光灿烂的大操场。

更重要的是那里十二个人一个大桌子,如果运气好点儿就能跟一堆美女一起学,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因为在她们中间,有一些人很聪明,有一些人很漂亮;还有一些既聪明,又漂亮,那就更为难得——和飞机失事几率差不多。

所以只要我有体力,我就一定去抢图书馆的位子。但是非常不好抢,我都得起早模黑去抢。

图书馆六点整开门,跟放耗子一样一开门一堆人一起往里挤。很多彪悍的女生用胸部把我挤到一边不说,还会在不同的桌子上“啪啪啪”的丢下数十个本子占地儿,有的人干脆丢纸团,一个纸团一张位……甚至我好不容易拿书占了个座,结果去趟厕所回去时已经被别人坐上了。

我只得站到中央,大厅变得无比宽阔。脚下深黄的实木地板,微弱的反光。

看不明晰,一个人的影子。

无奈,沉默地回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琢磨了过来。

2004年,时值夏末。那时我认识金子的第三个月,距离现在正好十三年整。

在图书馆的门口,我一边惆怅地望着窗外天色,一边想起了三年前,自己有一次路过金子的朋友家。突然想起了金子。想起了她,是想起那样一个春天。

她还是那个九岁的小女孩,稀疏的头发,脸上还有雀斑。放学后,让我给她摘花。

没有事情的时候她把那些花捣碎,放上白矾,涂在手指上。偷偷地把红纸放在水里,抿着嘴唇。在镜子里,红红的嘴巴,黑豆一样的眼珠,很空旷的样子。

我也曾把妈妈的香水,偷偷洒在她粗布裤子上。

她站在阁楼门口的一小块阴影里,握住我的手指。笑着说,告诉我,你会娶我吗。小三?

我说,我以后肯定是要娶你的。

她露出十分开心的笑容。但是,还不满足,她把我的手指弯曲了,握在手心。那只手是冰冷的。

你要记住你的话哦。直到你长大。娶我。她仰起脸。

突然有一刻,由于太用力,我的眼泪慢慢渗出来。那一年,我是十岁。

但是旧楼里大人那么茫然,他们看不起这个小女孩。“小狐狸精”,他们总这样说她。楼道的小男孩朝她砸石头。她很快地躲过,爬到我的阁楼里。

有一天开始下雨,阴冷潮湿。她还是被石头砸中,摔到楼梯下面。本来我们已经商议好,这次她来阁楼,不伤我的手指,我也答应娶她。

那日下午,我孤单地把头卡在天台栏杆上,长久沉默地凝望着下面。我想跟她说,金子,我长大了肯定是要娶你的。不是怕你伤我的手指,也不是因为你摔伤了。

但她已离开了旧楼,没有和我告别。那真是一个春天。飘了九天九夜的丝雨,绵长而昏暗。

大约五点五十五分。这是昼长的季节,天色大亮。隔着一层相当厚的玻璃望出窗外。一排排映上淡黄色的细砖细瓦灰色楼,有些微弱的温暖。

我微微地低头,定定地看着放在裤缝上的自己的手,我想,几分钟后。它将抛出的卷纸,滚落在桌子上占了一排,所有人会瞠目结舌。他们不知道,在以前,一般逢上小型考试,我不舍得使。

只留两个位置。我坐在靠近窗户的那个位置。大钱从床上坐起来,要了一个位置。那时伸一根手指都看不见。

过去了很长时间,站在大厅中央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的女生,红色衣服。像棵树一样笔直。朝这边走过来,看着我身旁的座位问,同学,这里有人吗?我冷漠地看着她,我说,我兄弟要来。她只好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用一只手轻轻地拍在我的肩上,掉转头来一看,发现Saily站在那里。她怀里抱着一只包。穿着白衬衣,眼睛里过于光亮。还有平而瘦削的肩膀,挺拔而丰满的胸脯,真是好看极了——每当这时我便觉得有点脸红。

脸红这心理疾病,是在大学三年级落下的。

有天我在图书馆里做自习,一个外系女生过来问我Java编程题。我记得这个女生相貌平平,全身上下毫无亮点:小火柴棍儿身子上撑着一张大方片儿脸。可是我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让这名女生非常得意。

从那以后,跟不熟的女生说话就会脸红。不一定是遇到我心仪已久的人,这非常容易引起误会。但之前那位女生,她老用胸吓我,我怎么能给她好脸色。

我同意了。她双手抽出椅子,然后把包放下。有一条信息过来。那个高大女生走出去时,用歹毒的眼光看着我。示威性地耸耸胸脯。

大钱问,小三,还有座吗。

我回,没。

而后,我矜持地绷着脸,在那里学习一个早上。大部分时间里,想干啥就干不了啥,效率非常之低。

再后来,Saily离开图书馆,有好几桌男生也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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