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一场梦 【十二】

作者 : 杨敬进

十二

那天一到家,厅里所有的门窗敞着,厨房的门紧闭着。我继续推门进厨房,扑鼻而来的气味,像大学冬天里的宿舍。

我妈手足无措的站在厨房中间,一脸无辜的说:“我只是想用微波炉烘干海米。”

我说老人家怎么这样呢。

侬看不惯,是伐。我妈愧疚地爬在桌子上自我检讨,突然扭脸看着我,难道我真的老了吗?

她随便说说的。如果我告诉她:是的,你真的老了。

那她会把我撕碎,更年期女人很凶的,小心点。用我妈的话说老娘八十岁的时候照样是一个身手敏捷、冰雪聪明的老太太。

几年前她的办公室新进的一个小年轻幽幽地问我妈多大了,我妈得意的让丫猜,结果小年轻儿说:“您,怎么也有七十多了吧?”那些天,我妈垂头丧气走在路上,逮到能反光的地方就照镜子。后来那小年轻儿没能留下来跟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妈看我上网,站在我身后磨叽了半天,有点局促地说你教我上网聊天吧。

其实,老太太很早就上网看韩剧了,现在我随便说出一部韩剧的任意两个演员,她立刻可以报出戏名,比搜索引擎都快。

飞翔的土豆是我妈的QQ名字。面对这9位QQ,她一直埋怨:你们用那么好的QQ号怎么不给我个,我脑袋不好使就帮我搞个好记的。

电话铃响了,我妈伸手去接,嗯哼了几声,放下电话,对我说:“找你的。”

挂了大钱的电话请示我妈是否放行。她“嗯”了一声,接着就没下文了。得了这个意味深长的“嗯”字,我有点头晕地出了家门。

今天我又见到大钱的手下那一帮人,他们都很年轻,瘦削。还有几个染着红头发的女孩叼着烟卷站在几个男孩当中。

大钱穿回学生时期最钟爱的装束:蓝布中山装,头发理得很短,口袋里别着钢笔。背后的左裤兜里插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直在抽空阅读的书。他维持着在大学时的许多习惯。

在洗手间里,我对大钱说:你带着我挣钱吧。我小时候过得艰辛,不断颠沛流离。不怕吃苦。

他拿着烟,放在手指间,对我轻轻微笑,问,你是准备买房子把妈妈接过去住吗。你真是个好孩子。

是。我是个孩子般无助,诚实的人。直到一天,那些生活中的艰难从拐角中冲出来。犹如绷在弹弓上的小石子,一颗颗冲着太阳穴打过来。

只要还有足够的力气去盼望和相信,一点点好起来,我就要爬起来上路了。每当想到这些,好像饥饿的自己被黄昏的北风一吹,一点一点地委屈起来。

而大钱对着洗手间明亮光线中的镜子,轻轻地笑了。镜子里面的那个我,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他非常悲观地对我说:你这样的人,不适合从事流氓。

到了晚饭时间,我们转进条冷僻的小巷,这里有一家别有风味的小饭馆。

进门时,旁边几桌吃饭的男女纷纷转过头来紧张地盯着我们,餐厅里一下安静下来。服务员上完菜就远远地退到一旁。

大钱边吃饭边说话边看一份报纸,上面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可能是某个委员会或主席团的名单。这周,好像有几个民主党派在开全国代表大会。

那帮人最是温文尔雅吃得相当敬业。假如在座的有女孩子,就都不说粗话。开饭时如果我没有吃,他们就不吃。吃饭时不发出声响,除此之外,他们中间每个人有点局促与我眼神对上就友善的微笑。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大多数人自得其乐地小声说笑,或跟服务小姐开少儿还宜的玩笑,常会蹦出一些闪光的句子。

吃完后还把所有食物残渣归到一个盘子里,并用纸巾将面前的桌子擦的干干净净。所以一帮人不像亡命之徒,倒像一群大学生。看来平日大钱对他们的文化修养一直很关心。

我对这些人十分喜欢,而且我对他们的喜欢决不随时间而改变。

那天我和他们在里面吃了很长时间饭,出来又站在街边车铺门口说了会儿话,然后看到一辆4路公共汽车驶来,我便和他们告别,上了公共汽车走了。

之后,我又不大去找大钱玩。大抵是我觉得跟他在一起会很没面子,因为小姐小贩都恨他。而那条巷子很拥挤,靠着闹市区商业街的一端。大多不是小姐就是小贩。

一直以来那种地方知识分子就不大被人重视。直到这里聚集着一些自以为是知识分子的人,知识分子就被人看不起了。

这些人一旦发觉这架打的一点头绪都没有,就要商量了半天。这使撮一小把瓜子看热闹的小姐很不高兴,有人擦着脚慢悠悠地说话了:你们这又不是“台湾立法会”,何必又是打又是讨论的!

但还不算太讨厌。还有个更讨厌的是:大钱想向市场上的不法商贩要保护费,却不好意思开口,也不好意思伸手,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

他满脸堆笑地和小贩打招呼、谈谈城市绿化,人家看他这么亲切很快联想到他是人民教师,看他长得还算人模狗样又努力想他是哪位好男儿,怎么也想不到他是来讹诈的,然而他来的次数多了,摊面上生意不好做,直到对方想得神经衰弱了,掏出钱来为止。他的来路总算是明朗了:他是要钱的。那一刻,小贩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大钱就是这么含蓄一流氓,但特别地招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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