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晦漫天,寒意逼人,大地沉浸在一片凄凉之中。
沧州城。
去城向东,大约十里,有一山名东岳,早年因供奉“东岳帝君”而香火特盛,但近年来神道不响,信徒渐趋稀少,时值深秋,山路荒弃,肆风呼啸,万物凋零,放眼望去,惟见孤峰颓败,残庙枯木,徒然满目萧索而已。
山腰一片小树林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斜靠在一株大树下簌簌发抖,他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双目无神,脸上布满了病态的红晕,明眼人一看即知,这小流浪儿显是得了风寒病。
寒风越刮越紧,吹动得树木哗哗作响,蓦地,树林外传来一个童稚的声音道:“大哥,大哥,小狗子,我回来啦!”
余音未了,林外飞奔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来。
他和树下那男孩一般打扮,一样的面黄肌瘦,可是他身材修长和谐,五官清俊异常,特别是他那双眼睛,大而明亮,宛若瑰丽夜空中的两点繁星,转动间,顾盼生情。整个人便如夏日里的一块严冰,冬日里的一盆烈火,让人一见就觉得说不出的欢喜。
树旁那男孩勉力坐起,瞪了他一眼,哼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偷东西了?”
这男童额头宽广,鼻梁粗大,虎目方脸,天生一副异像,且形态俊奇,眉宇间充满智慧,刻下虽然眼神黯弱,遍布血丝,但他凝眸一瞪,却又凌凌生威,气势极为慑人,有若百兽之王偶得小恙,身躯里仍然蕴藏着无穷的威仪与活力。
林外冲进的那小男孩嘻嘻一笑,双手后缩,期期艾艾地道:“大哥,你病得这样历害,不治不行,咱们身无分文,我只好去偷……不!不!我是说找人讨些银两……嘻嘻,总之这是最后一次……”
“呸!”那大哥小狗子笑骂道:“你这家伙,甚么时候变成正人君子了?哼!这是你第几回向我保证‘最后一次’?小龙,到底偷了些什么东西,伸出手来让大哥瞧瞧!”
那小男孩小龙讪讪地伸出双手,只见他手里握着一对银元宝,每锭约在十两上下,那大哥小狗子张眼一瞥,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龙偷瞟着他的脸色,窘笑道:“大哥,有了银子你就可以去看病了。嘿嘿,剩余的银两,也足够我们兄弟享用几个月了。”
小狗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侧目不应。
小龙心头暗暗发慌,黑白分明的眼珠骨碌碌一转,搭讪道:“呃!不义之财取之无妨,大哥,这可是你教我的!”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句话?”小狗啼笑皆非道:“你呀!真是贼性难改啊!”
看着小龙脸色困窘,他不忍再加责怪,叹道:“大哥已经对你说了,我的病不打紧,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小龙,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出事的,听大哥的话,不要再去偷了好不好?”
小龙脸沉了下来,“好?好个屁!咱们爹妈死得早,从小没人照料,你如果身体好,我们还可以去帮有钱人做脏活、打短工,可是现在你病得这么厉害,不去看大夫,你就死定了。你说,我不去偷又能干什么?你说,你说呀……”
说到“爹妈死得早”时,他已是双目含泪,呜咽着把话说完,更是泪水长流,纵身扑入小狗的怀里,放声大哭出来。
小狗双目通红,也是悲不自胜,他轻拍小龙的背脊,略哽道:“小龙,都是大哥不好,男儿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听大哥的话,不要哭啦。”
话虽如此说,两行热泪却不由自主地随风滴落。
二人都是孤儿,自小流离失所,饱受世人欺凌,三年前偶然相逢,同病相怜下,结拜为异性兄弟,一起飘零天下,相依为命。刻下回想几年间来的风霜流离之苦、相依为命之情,二人心里都是又感凄楚,又觉温馨。
小龙抽泣道:“大哥,我听你的话,你……你也不要哭啦。咱们这就去找大夫吧。”
小狗情怀激荡,眼里热泪再度涌出,忙侧过身去,暗暗拭去泪水,转回头时,已是满脸欢容,道:“小龙,这两锭银子你是从何处偷来的?”
说到“偷”字,小龙立即破滴为笑,道:“大哥,不是我吹牛,今次我只不过略施小技,没费吹灰之力,银子便容容易易、轻轻松松的到手啦。当时,我在林外大道边,见到一个劳肠满肚的家伙走了过来,于是……”
知弟者莫若兄也,小狗慌忙笑着截口道:“得了。小龙,那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人?”
小龙口中滔滔不绝,正吹得兴起,忽被他拦腰妖斩,心里老大不高兴,嘟哝起嘴,皱眉道:“那个家伙嘛,嗯,凶神恶煞的,满脸横肉……嘻,好象是个杀猪的屠夫!”
小狗奇道:“咦,你怎知道?”
小龙“噗”地笑出声来,“他若不是杀猪屠夫,干么手里要拿着一把杀猪刀呢……”
“哼!”
林外陡地传来一阵阴森的冷笑:“不错,老子手中的确有把杀猪刀。而且只杀小猪!”
风声起处,尘叶飞扬,碎枝咯吱裂响,林内突兀闪入一个人来。
来人一身锦袍,粗悍精壮,脸色惨青,右手里提着一柄带鞘短刀。神情凶狞,目光戾气霍霍。一看即知是江湖中人。
小龙转目一望,刹时白了脸,嗖地躲到小狗身后去。
大汉喝道:“小兔崽子,好大的狗胆,竟敢偷老子的银子,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
见他神色狰恶,小狗心中一凛,勉力站起,抱拳道:“这位大爷请息怒,此事确是敝弟不对,请大爷念他年少无知,饶他一回吧!”
他回过头来道:“小龙,去,把银两还给这位大爷。再好好赔个不是。”
一阵寒风吹过,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脸色腥红怕人,身子摇摇欲坠。
小龙惊道:“大哥,小心!”伸出臂来,小心翼翼地搀着他坐下来。
稍一犹豫,从怀中掏出那两锭白银,再回目向倚在树下急促喘息的小狗瞥了一眼,快走几步,将银锭放在大汉脚下。
正要走回去,小狗叫道:“小龙,还不快向大爷道歉!”
小龙转身抱拳,弯腰道:“大爷请原谅……”
“啪!”
一声脆响。
小龙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几步,左脸刹时红肿起来,却是那大汉重重的掴了他一巴掌。
一股热血直冲上头,小龙狂声大呼,合身扑前,对着那汉子就是一拳。
“找死!”
大汉眼色猝厉,手中短刀闪电戳往他胸前,一阵喀吱声音响过,林内积叶上扬,小龙玩偶般抛上半空,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再噼啪摔下地面,稍一滚动,就此不动。
小狗大惊失色,挣扎起身,连滚带爬的挡在大汉身前,跪拦着哀求道:“大爷,舍弟年幼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就饶过他吧!”
大汉充耳不闻,眉间戾气蓦盛,挥刀向小龙颈间直砍下去。
小狗浑没半分犹豫,合身冲前横挡,当即闷哼一声,带着满天血雨横跌开去,落地一动不动。
大汉狞声一笑,弯腰捡起银子,向僵卧地面的二人瞪了一下,还刀入鞘,仍是一脸漫不在乎的模样,大摇大摆往林外走去。
“嘿!小子,杀了人就想这么拍拍走人吗?”林外突然响起一个破锣般的嗓音,旋即微风泛起,大汉身前魔幻般多出个矮矮胖胖、长得极为难看的老头来。
大汉骇然一震时,老头笑咪咪的道:“既然你不把杀人当一回事,那我老人家便索性成全你。小子,要怪只也能怪你自己运气不好!”
大汉还未来得及明白他的用意,老头一把揪住他身子,双手分处,喀喇一响,活生生的将他扯裂成两半。
瞧其神态,竟是连死时尤未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头像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手将鲜血淋淋的两片尸身扔下,呵呵的得意笑了出来。
“唉!”
林外漫步行出个气态清逸、不怒自威的青袍老者来,叹道:“此人虽罪不容赦,可张兄的手段也稍嫌酷烈了!”
老头哼了一声,一把抱起昏倒地下的小龙,道:“谁敢欺负我老人家的徒儿,便只有死路一条,我没将这小子大卸八块,已经是手下留情!”
青袍老者啼笑皆非时,再一声大笑,肥胖的身体晃了一下,倏忽穿林而去,沙涩难听的大笑却犹自传来道:“地下那小家伙就留给你了。十年后,你我再见面吧!”
常人一眨眼间,便即消失不见,身法之快,迅如鬼魅。
青袍老者摇头苦笑,看着面前重伤垂危的小狗,缓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