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先开应邀参加了一次在流花湖浮丘岛上的官场聚会,对他触动很大。记得小时在荆州时,父亲曾带他出席过几次官场应酬,可不是这个样子。父亲是二甲进士出身,文化修养极高,交往的人也大多都是荆楚儒雅之士,满口之乎者也,举止斯文。小柳当时虽然听不懂,但油然而生敬意。浮丘岛上的聚会,明眼人谁都能看出,这是一次权力和武威的炫耀。王提督巧立名目,打着加强防务旗号,强占市区风景名胜流花湖浮丘岛,不仅借“官府”之名垄断经营,偷税漏税,还无偿占用部属车船交通和人力资源为其私人服务。其巧取豪夺,威权利势,无人匹敌。大明朝九州之内,除了至高无上的皇权,竟还有如此超级豪强,是可忍,孰不可忍!
柳先开过去常听伦文叙说权贵多**婬逸,百姓多民不聊生,自己所见不多,没有切身感受。昨日亲眼目睹,方知过去自己是井底之蛙,对现实社会知之甚少。由此而生出对伦师兄的深深敬意。
柳先开感慨万千,仿照伦文叙打油笔法,提笔劲写:
宦海深深如阎宫,
古来几人两袖清,
欲海无边欢乐死,
花天酒地醉梦生。
悲民沉冤何得雪,
官商勾结法不灵。
多少黑白颠倒事,
更须冷眼看分明。
写完这首七律,柳先开仍难平胸臆。他想,圣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圣人说的不错,但现实差距太远。官员一旦权力在手,山高皇帝远,往往失去为官之德,成为鱼肉人民的虎狼。自己十年苦读,到底为了什么?难到登科做官就必须和姨夫他们一样,信守官场潜规则,见恶不惩,有法不依,与权贵同流合污吗?与其如此,自己还是不做官的好。
柳先开又想,不做官自己又能干什么?写诗,挣不到饭吃;写小说,官方查禁;教书,没有耐心;卖菜,没有伦师兄起早模黑、吃苦耐劳的勤奋……嗨,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将来当个公务员,混迹官场,随波逐流,真是别无他路可走啊!
柳先开陷入前所未有的彷徨。他想到先祖柳下惠爷爷也是个官人,竟能抱着美女坐怀不乱,是个难得的道德模范。但是后世的官员有几个学他的?哪个官员不是明着暗里三妻四妾的?身居北京皇宫里的圣上更不用说了。朝廷提倡的和官员实际做的是两样啊!
倒是柳七爷爷看透了官场丑恶,寄情于烟花柳巷,游吟红妆绿裳之间,倒也快活。柳词通俗易懂、清丽缠绵、贴近市井,如“下里巴人”一样受到老百姓欢迎。柳七爷爷许多诗词华章至今广为流传,是不朽之作。
想到此,柳先开豁然开窍,他决心学柳七爷爷,宁可醉卧花丛,尽情游吟,也不做万人唾骂的贪官、向权贵低头。
既然想学七爷爷,自己尚无一点经验,咋办?柳先开颇费踌躇。
此时学期结束,学校开始放假。伦文叙急急来告别,赶着回家收拾菜筐,准备利用假期卖菜挣钱。未来“小舅子”区英男也来相见,并殷勤地邀请柳先开一起吃了顿饭,二人商定过几日邀伦文叙再登白云山。饭毕,英男收拾停当准备回家。临行,英男美目流盼,欲言又止,依依不舍,俨然一个离别的情人。柳先开心想,站在眼前的要不是英男而是其姐就好了,自己会奋不顾身扑上去,体验火热情怀。可英男再有女儿态、再可爱,可他是个男孩子,自己不能做荒唐之举啊!柳先开心里头痒痒的,有一中莫名的躁动。
同学们差不多都已离校回家了,柳先开不愿马上回姨夫家住,想独自清静几日。但校园除自己之外,已空无一人,待了一个白天,就觉空虚了。
寂寞难耐之下,他决定上街走走。在校园前的食街喝了杯酒,吃完晚饭,不知为何,如鬼使神差一般来到了西关花街。
西关花街过去他早有耳闻,有的同学还偷偷模模去实地观察过,回来绘声绘色地传播。当时,柳先开颇为不耻。可是,其中有一条信息引起他的注意:说是西关最近出了个大新闻,有个字号叫“红荔宫”的妓馆,从北方买进一位十六岁北方才女、是绝色佳丽——取了个雅号叫“美女诗人”,不仅美貌倾国倾城,诗词文章、琴棋书画也无所不精。尚未开市,富家子弟和嫖客就已风闻而来。但该女子放出话来,要以诗会友,卖艺不卖身,准见者可听歌听琴,观摩才艺,与之谈诗论画,收点利是;低俗不雅者连见都不见。
原来在一月前,有一北方口音的商人访得红荔宫妈咪要讨“女儿”,就把妈咪请到客栈,引出了一位十五岁女孩,谎称是自己的女儿,等着钱用,要她看“货”给钱。妈咪见这位叫程秋歌的女孩生得十分俊俏,讨价还价,出了彩礼三百两,将秋歌领回。妈咪自买来秋歌后,将她浑身上下,精心设计打扮一遍,收拾得特别光鲜。将她养在庭院深处的倚香楼中,派自己贴身丫环菊儿,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真如亲女儿一般。不久,妈咪发现她识文断字,既懂诗词、书画,还精通音律歌舞,感觉买得特别超值,大喜过望。很快,便弄出“美女诗人”的雅号。消息风传,一些达官贵人、纨绔子弟闻讯,纷纷提着银子赶来谈初夜价钱,妈咪征求秋歌意见,秋歌死活不肯。因年纪尚小,经验老道的妈咪并不着急难为她,凭三寸不烂之舌,婉言谢绝了找上门的不少豪门大户。只考虑为了让秋歌解闷,许她接见一些风雅才俊,逗逗诗词,论论歌赋,射射灯迷,增广些见识,准备“放长线钓大鱼”。
如今,柳先开放了假,闲极无聊,又没有人看见,故独自来到花街。他想来这里看看,那传说中的“红荔宫”到底有何诱人的风景?里面的“美女诗人”到底是真是假?
果真名不虚传,夜晚的西关花街红灯高挂,风薰歌荡。这里因曾因种植花卉名木而得名,如今已成了远近闻名的“红灯区”。满街骑楼宅院都挂着大红灯笼,有花枝招展的姑娘在各自门头晃动,招徕过往之客。不时有衣着光鲜的富人、纨绔子弟和商旅孤客出入来往。灯光月影之下,这条街更显得更加隐秘、暧昧。
前来猎奇柳先开想入非非,不时留意两边的骑楼字号。这时便有姑娘挥动着手帕,扭动着腰肢上前,嗲声嗲气:“来啊!宝贝……”
柳先开对这些街头低俗游娼不屑一顾,喝道:“去去去!”
妓女在身后不满地嘟囔:“衰仔,摆什么臭谱!”
柳先开一听粗言十分愠怒,正要回头理论,一想人家也是生活所迫,站半晚上拉不到一个生意也不容易,也就作罢。
没走多远,便见有一排骑楼门口赫然挂着“红荔宫”招牌。他便向隔壁凉茶铺街坊打听,那位北方才女——号称“美女诗人”的姑娘,是不是就住眼前这叫做红荔宫的妓馆里。街坊说:“正是这里,里面热闹着呢。”柳先开不再犹豫,迈步走进妓馆。
这红荔宫(说是宫,其实夸张而已)小有规模,临街是一排骑楼,骑楼内养了十来个粉头,虽姿色一般,但夜夜不空,“人肉”生意不错。后院内还有花园和一栋三层小楼,小楼装修得比较齐整、雅致。这是妓馆老板核心区域,一般不对外开放。
客厅里,浓妆艳抹的妈咪(妓馆老板,又称老鸨)见有衣着光鲜的客人进来,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巧舌如簧地说:“哟!什么风把这么靓的公子给吹来啦,蓬荜生辉!女儿们,快过来!”
“妈咪,先别!我不是找小姐的,是专程冲‘美女诗人’来的,其她都免了吧。”柳先开一边在厅内快速扫视,一边装老练地说。
“公子,你可真够灵通啊!”妈咪不失时机地奉承着。
柳先开马上夸海口:“这花街还有我不知道的好主?”说完自己脸都红了。
妈咪久谙风尘,见来头不小,是个有钱的主儿,忙陪笑说:“说的是。不过我那女儿可有些清高,待人接物全凭诗词文章……”柳先开连忙补充:“诗词文章算什么,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妈咪识趣地恭维:“那祝少爷好运啦!”
初涉风月场,倒也轻松自然,比困在学堂死啃书本好得多,柳先开平添了不少自信,他看了妈咪一眼,故作老练地笑笑。寒喧完毕,妈咪开始安排了,习惯地扯起嗓门呼唤道:“梅儿,领这位少爷进倚香楼大厅喝茶。”梅儿应声领人而去。
妈咪转身欲出客厅,提督府书办包藏攀从外面走过来:“鸨婆,别走啊!怎么,不想陪陪本爷吗?”
妈咪回头一看是熟客,心里第一反应是:“来了个超级大。”表面依然笑脸相迎:“呵,原来是新官上任的包书办呀!恭喜恭喜,失迎失迎!今天我哪个女儿又有福气啦?”
书办包藏攀,高鼻梁,小眼睛,细高挑儿,秀才出身,为人自私奸诈,贪财。应聘到提督府衙当下差,因小有才华,被提为书办。小人得志,便到处颐指气使,狐加虎威;还以才子自诩,人前卖弄才华;更喜涉足烟花柳巷,寻找低级趣味。他脸皮特别厚,故意和妈咪套近乎:“我找你的女儿干嘛,你就不想和本爷**一番吗?”
妈咪是惯于打情骂俏之人,当然应答如流,故作夸张地说:“哎呀呀,说什么呢,老没正经的。偌大西关,谁不知我到我的为人,我可不是你的点心。说吧,又在打谁的主意呀?”
包藏攀嬉皮笑脸地放开妈咪:“我的心思你猜到了,去倚香楼!”
妈咪轻蔑地笑笑,返身回坐在了太师椅上,端起一杯西湖龙井轻轻呷了一口,心想:“越是赖蛤蟆就越想吃天鹅肉,恐怕没那么容易。”嘴上却吆喝:“梅儿,带包书办到倚香楼。”梅儿领包藏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