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西方天边不知从何处飘来如丝如绢的几片乌云混合在如血的晚霞内,让暮日下的世界隐约流露出几许晦暗诡异的味道。
原本这几日一直徐徐吹拂的秋风,也突然间一改温柔的脾气,撒起欢来,将闷热的秋燥之气尽扫而光,吹得街巷胡同尘土飞扬。
民居及官署探出的槐柳也被吹得失了往日温淑的范,枝条绿叶哗哗作响,极尽摇曳之姿,随着风势越来越强劲,粗壮斑驳的枝干也开始不情愿的晃动着腰肢,发出阵阵不满的申吟声。
米粮行内宅正房内,朱寿和两女刚用过晚饭,正坐在桌旁喝茶聊天说笑着,几名长随奉御以及听事从偏门而出,只是行列看上去有些怪,走在头前的竟是个清秀的听事。
听事手捧着明黄绣金龙云虫山陵等图案的锦袍穿过庭院,进入房内,微躬身,双目瞬间锁定两女,捏着嗓子道:“奴才时辰到了,您该起驾回宫了,服侍主子更衣。”
这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朱寿怪异的瞧着微垂头的听事:“你抬起头来。”
听事闻言不仅没抬头,反而头又向下低垂:“请主子恕罪,奴才睡落枕了,这头抬不起来。”
朱寿扑哧一笑:“皇兄既然睡落枕了,抬不起头,可您这双眼倒还真是上下灵活。”
听事闻言也扑哧一笑,抬起头,果然是正德。两女脸色大变,惊慌的忙跪伏在地,颤抖道:“罪臣之女叩见皇上。”
正德急忙将手里的天子常服扔给朱寿,笑嘻嘻过去要搀扶。
朱寿没好气道:“皇兄过分了。”
正德郁闷的停住,歪着脑袋使劲盯了几眼,嚷道:“昨儿朕竟忘了教坊司送来的那些犯官之女,朕今晚一定好好去仔细瞧瞧,朕就不信挑不出个绝色的压你一头。”
朱寿走过去静静地看着正德,伸手拍了拍正德的肩头,房内躬身肃立的长随奉御的脸色都是一变,目光都偷瞟向正德。
正德也是一愣,瞧着朱寿,眼中慢慢露出感激之色,苦笑叹了口气:“朕知道自己没做错,可母后毕竟是朕的亲娘,此次无论结果如何,母子之情肯定是大伤了,因此朕这心里……朕觉着朕要是不做些什么,发泄一下……”
朱寿拦住话语,正色道:“心情可以理解,但皇兄找错人了,行了,咱们去办正事吧。”
“朕就不去了,朕留下来和两位弟妹谈谈诗词,聊聊家常……”
“臣弟要是让皇兄留下,那可真就是引狼入室,这个要求面谈。”
“咱们可以商量……”
“没商量的余地。”朱寿一把搂住正德的肩头,强行拽着他向门外走去。
“堂弟你这可是信不过朕,这可是大罪……”
“皇兄说的没错,臣弟就是信不过你,你要是再磨磨蹭蹭,臣弟可不去了。”
“别,就当朕没说,好兄弟,消消火,正事要紧,咱们办成事。”
米粮行内守候的镇抚司十三太保们和乾清宫的管事少监们全都惊呆了,作为皇上贴身亲信的内宦和护卫,对于朱寿的存在,正德没有瞒着他们,只是对他们下了死令严禁说出一个字,他们中有些虽没亲眼所见,但也都知晓朱寿和皇上酷似到真假难辨。
皇上乔装成听事入内,他们都亲眼所见,突然瞧着皇上被一个如同与他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人,像提溜小鸡一般从偏门走出,都震惊的瞪圆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
可当听着两人嘴里的对话,才彻底清醒意识到自己没眼花,搂着皇上仿若绑架的就是皇上的堂弟朱寿。
随着清醒,瞧着朱寿大胆到极点的举动,以及正德不仅没震怒反而一脸讨好的神情,所带来的震骇在心里仿若山崩海啸一般,眼中都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和畏惧,都在心里惊呼,如此嚣张的宠信亘古未闻。
米粮行门外街上停着一乘十六人抬明黄绣金龙红漆重檐,檐顶四龙拱卫硕大金珠的舆轿。跪伏在旁的抬轿听事急忙落低龙头轿干,掀起明黄舆帘。
朱寿搂着正德来到轿旁,松开正德,将手里的天子常服塞进他手里。
正德惊疑的瞧着朱寿:“你这是?”
朱寿笑了一下,没有解释,躬身进入轿内,沉声道:“起驾回宫。”
随着舆轿平稳抬起,护卫的锦衣禁军和镇抚司都抖动缰绳,催动坐骑,十六名听事上身纹丝不动,脚步轻快地抬着舆轿沿街疾行。虽是天子微服,没带仪仗,但依旧一番肃杀威严之势。
正德挠着头边跟在舆轿旁,边疑惑的瞧着手里的天子常服,喃喃道:“这王八蛋这是搞什么名堂?”突然眼睛一亮,咧嘴笑道:“妙!是他娘的有一套。”
朱寿掀起窗帘,苦笑道:“我听着可是有故意挟私报复之嫌。”
边上抬轿的听事听着两人的话脸都白了,这谁啊,敢这么大胆子骂主子万岁爷,主子万岁爷还竟然没生气,还和他打趣。偷偷斜眼瞧了过去,惊得身子一哆嗦,舆轿失去平衡剧烈摇晃了几下才平稳住。
那名听事扑通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正德低垂下头,低声道:“换个奴才抬,让他闭嘴,提溜到东厂去。”
身后亦步亦趋小心翼翼跟随的少监挥了下手、一名锦衣卫快步上前,伸手揪住听事的后脖颈,将他提溜出来。
少监阴冷的瞧着脸色煞白出气多进气少的听事,低声厉喝道:“提溜去东厂。”
锦衣卫闻言松开锁紧脖颈的手,揪住后脖领如提溜小鸡般飞快奔向身后不远出的东厂。
少监身后一名奉御快步过去替了那名听事,舆轿再次抬起,沿街疾行。
轿内的朱寿苦笑摇了摇头,扭头瞧着自己坐着的紫檀木铺绣金龙明黄锦褥,足能睡两人的大床,无声吧嗒了下嘴,在舆轿内放张床,你这皇帝是够变态的,仰躺上去,眼睛一亮,不过还真是挺舒服的。双手枕着头,瞧着轿顶,眼神慢慢发虚,脑子里再次想象着自己和皇太后可能出现的唇枪舌战。
朱寿从昨晚知晓自己要代替正德进宫,与他的亲娘交锋,收回她的干政之权后一直到现在,心情都非常平静,平静的连朱寿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吓得感觉迟钝了。
无数次的暗示自己,那可是皇上的亲娘,正牌的皇太后,可无论怎么暗示自己,这稍有差池就可能会出现性命之忧,自己依旧云淡风轻,就是不害怕,反而跃跃欲试很想跟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寡妇打这一架。
舆轿过了东安门又经过东华门进入禁城内宫,红墙内殿宇楼阁都已是华灯璀璨辉映。舆轿过红墙甬道,沿跸道绕殿过阁向西而去。
舆轿轻轻落下,将胡思乱想的朱寿惊醒过来。轿旁靠窗处,正德捏着嗓子说道:“主子,仁寿门到了。”
话音落下,轿帘掀起,朱寿躬身出轿,瞧着对面龙凤丹樨上坐落于汉白玉须弥座上巨大的殿宇式重檐大门,目光落在将大门和须弥座照的亮如白昼的檐下二十余盏华美的大型宫灯上,有些狐疑道:“朕也要走着进去?”
正德咬牙低声道:“废话,这是母后颐养天年之地,做儿子当然要步行,以示孝心。”
这是你娘又不是我娘,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要这么有孝心,那你让我上这来干什么。朱寿心里月复诽着,脸上则堆满尴尬的笑意,低声道:“臣弟就是顺嘴一问,皇兄别生气。”
正德没好气的咬牙干笑道:“主子您瞧,刘瑾刘公公和仁寿宫掌印太监徐润徐公公来迎圣驾了。”猛地压低声音:“你他娘的倒是走啊,站这摆什么谱。”
朱寿心里极度郁闷,但脸上依旧堆满笑意,忙迈步上了丹樨。
“奴才刘瑾(徐润)叩见主子万岁爷。”刘瑾和徐润满脸堆笑翻身跪倒。
朱寿瞧着刘瑾,原来你就是刘瑾啊。嘴角慢慢绽起一抹透着阴森的冷笑。
刘瑾笑着正要站起身来,突然瞧到朱寿阴森的笑意和冷厉的目光,惊得木了一下,急忙又翻身跪倒,心里既惊又疑,这是怎么回事,他、他怎么用这么恶毒的神情看着咱家,主子可没交代咱家会这样。
刘瑾微垂头双眼飞快的扫视着丹樨下的一干内侍,寻找着真皇上的身影。
一旁跪下见礼后也跟着起身的徐润瞧到刘瑾突然又跪下,一愣,脸色随即微变,忙抬眼偷瞧向朱寿,瞧清朱寿脸上的神情,脸色又是一变,转而飞快瞟向刘瑾,目光闪过幸灾乐祸之色,缓缓站直身子,躬身侧向一旁。
“刘瑾,你这些日子很忙啊,连朕想见你一面都得望眼欲穿。”
刘瑾身子一颤,眼角轻颤,惊疑的抬头瞧着朱寿越发阴森冷厉的神情,心里瞬间冒出个念头,他不会是在假公济私,借势报复咱家吧?!
刘瑾忙满脸堆笑,稍提了个调门,慢慢道:“主子,您这话奴才可受用不起,奴才这些日子东跑西颠,那可全都是秉承你的旨意。”
朱寿看着刘瑾微眯透着质疑和不示弱的眼神,以及听着他提高声调的话里透出的威胁意味,绽颜笑了,冲刘瑾招招手。
刘瑾一愣,目露狐疑的慢慢站起身,陪笑道:“主子这是有话要对奴……”
话未讲完,眼前闪现黑影,紧接着脑子嗡的一下,眼前又立时金星乱冒,身子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汉白玉须弥座上的徐润和仁寿宫出来迎驾的内宦们,以及龙凤丹樨下的正德及一众内宦侍卫们都惊呆了,怔怔的瞧着被朱寿一记炮拳打得鼻腔喷血瘫坐地上的刘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