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府所在的高山下那片森林茂密,平日来往的人都只敢在白天结伴而行,夜里容易迷路。就连名在江湖的大侠都要小心,所以躲在密林里面应该是很安全的。北宫逆生了火,云潇坐在火堆旁。透过疏密不齐的树冠,依稀可以看到今夜的月亮,很明亮很明亮。
“这样的夜晚,本来应该和人喝酒赌博的,可惜。”云潇叹气。
北宫逆只是微笑。他身侧这个白衣白帽的少年,人称玲珑先生,医术了得,可是诊费却出了名的高,让人倾家荡产。江湖上在盛传他高超医术的时候总要说上一句,人无完人,他爱财如命。然而他的师出、他的家门都是一个迷,就连《江湖日报》这样情报完满的报纸上都没有一丝半点的记载。认识他这几日,只能从他言语中听出他喜欢和朋友喝酒,从父亲那里知道他喜欢吃鱼,是有见客栈的常客。
“你那么好的医术是如何学来的?”
“啊?”云潇还没有从他“不能喝酒”的遗憾中回过神来,被北宫逆突然一问竟然吃惊,然后才反应过来,答道,“我也不记得,八年以前我在苍梧山醒过来的时候,根本不记得自己会医术。在江湖上飘荡了那么两年直到遇上那六个老头,我不想看见他们死,突然就记起一些自己会的医术,然后几年之中为了谋生也看了些医书,那些遗忘的东西很快就回忆起来。可是,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学会的医术、和谁学的。”
“喔?有这等事?”北宫逆惊讶。
“是啊,”云潇的眼神暗了暗,“八年了,我一直记不得自己的家人是谁,自己是谁,师从何处,怎么想也无法回忆。我曾经七次到祁连山,到塞北,甚至是到了西域,到了苗疆,都无法回忆无法找回自己。除了云潇这个名字,和这些年患难下来的朋友。一无所有。”
北宫逆沉默,才慢慢的笑:“云兄虽然颠沛,也少了我这样的辛苦。不必担心来自父母的任何,只用自己走自己的路,逍遥江湖就好。”
“父母的任何?”
“他们太优秀……”北宫逆叹气,“身为他们的儿子,不得不和他们一样优秀,然后超过他们。然而,身体虚弱,根本没有行走江湖的机会。只能一日一日对着北宫府的花草,消弭自己的时光,在等待死亡中一点一点揉搓自己的心。毁灭自己的光芒。”
“放心”云潇看着北宫逆黯然的眼神,他伸手拍了拍北宫逆的肩,“我会治好你,到时候,江湖上一定会留下你的故事。是靠你北宫逆的本事,而不是父母的名头。我相信你。”
闻言,北宫逆迅速回头,牢牢的看了云潇两眼。这个少年,又一次说出了他的心声。是的,他北宫逆要让天下人看清楚,他不是病弱的贵公子,他文韬武略,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北宫府仅仅是富可敌国还不够,他要这江南一脉的所有势力,都对北宫家俯首称臣!
“你的武功很高,恐怕他都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是能闯江湖,现在应该也有了半壁江山。”
“他,谁?”
“呃……一个江湖上的朋友。”云潇知道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那个家伙不让自己把他的名头告诉任何人,然而不用他云潇守口如瓶,江湖上已经满满都是他的传闻。
“上官末尘?”北宫逆心下笑,《江湖日报》说这个云潇是极重友情的,果然。
“算了,你都知道了,我就告诉你好了。”云潇豁出去了,反正投缘的人也不多。
北宫逆拨旺了火。听着云潇的说。
“是上官末尘,那个家伙的武功出奇的高。记得很久以前,大内的四大高手和他在宫禁之巅打了一仗,那些高手全部败了。然后他就因为这个,名震江湖。我认识他的时候,大概才十一岁,那时候我还根本不记得自己懂医书。还是一个喜欢用自己的轻功招摇过市、劫富济贫的小贼,那次在洛阳,我们同时抢一个大财主的黄金。最后约定比赛去抢那箱金子,却是同时到达,然后就结成了好朋友。我还是那么多年来,第一次遇到一个能和我的轻功匹敌的人。他那个时候已经是小有名头的大盗,而我依旧是个江湖混混,偶尔小偷,偶尔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总之没有定论。他就收留我在他家住,曾经一起到江湖上偷东西,然后分赃。后来他开始忙他的一件重要事情,我就一个人留在了那里。直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其他本事,就创立了医馆。嗯,他的功夫也很好,你们哪次见到了,我估计你可以让他十招——如果你身体很好的话。”云潇自顾自的回忆,没有注意到北宫逆脸上微妙的表情。
“原来……”北宫逆浅笑,“大名鼎鼎的玲珑先生,从前,是个小偷。”
“啊……”云潇知道自己又说漏嘴了,天哪,这个秘密本来一直只有上官末尘知道的,他,他,云潇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呵呵,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不行。你知道我那么多秘密,你也要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云潇不依不饶,怎么可以这样,我凭什么信任你啊,你这个家伙怎么看怎么和上官一副德性的阴险。
“好啊,”北宫逆回头,面对着云潇,“你想知道什么?”
“和我说说你的未婚妻子吧?”想起来了,他还有一个美女等着他成亲呢。
“烟淼?”北宫逆闻言一怔,提起那个女子,他的脸上不知名的泛滥起了一种沉静。
“她叫付烟淼?多好听的名字。”
北宫逆却没有理会云潇的赞叹。径自陷入了迷惘和沉默之中。夜色颓靡。云潇看他沉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他干笑了两声:
“算了算了,你怕我抢你老婆是吧,放心放心,我云潇不会。你不想说算……”
“不是,”北宫逆打断云潇的话,“我也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啊?”
“小的时候,她父亲常常带她来家里玩。记得,她是个很安静的小女孩。话不多,喜欢安静的用一双精灵的眼睛盯着你看,说起话来,也是柔软轻巧,像是很小心的样子。她弹得一手好琴,却不是我们江南的古琴。是塞北的胡琴,小的时候,我们都是不太爱玩的孩子,我吹箫的时候,她能静静的在旁边听。她弹琴时,我就能读书。以前玩得最多的游戏是接诗,一言一句,说来,自从十岁她母亲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我也没有再见过她。”
“她应该是个好女孩。”云潇点头,想像得出来,恐是只有那样安静温婉的女子,才当得起眼前这个冷静理智内敛、胸有壮志凌云、气宇不凡的男子吧。
“所有人都这样说。”
“你不这样想?”
“志未酬,何以为家?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怎么可以给别人什么承诺。”
“看得出来,你很爱她”云潇有了一瞬间的黯然,然后他笑了,“放心,有我呢,你肯定是有未来的。而且未来很光明。”
北宫逆也只是回头给云潇一个浅淡的笑容,没有再说下去。烟淼,的确,如果不是云潇提起来,北宫逆都快要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未婚的妻子在来到北宫家的路途之上,可是,为什么会迷惘和黯然呢。
“那么,云兄可有心上人?”北宫逆在恍惚中,突然问起来。
云潇被他这么一问,惊讶,很久没有说话。心上人?最后他摇头:“没有,我自小流离,哪里有机会寻找心上人。即使是有了,也没有钱下聘。”
“呵呵,云兄说笑,怎么可能没有钱。若是玲珑先生都没有钱,那么还有谁有钱。”
“有,富甲天下的北宫家啊。”
北宫逆闻言笑了,云潇看他笑,也是会心一笑。他拍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以后不要再叫我云兄了。我比你小,你这样叫我很占便宜。”
“那你要我也叫你‘玲珑先生’么?”
“你就叫我云潇有什么不好。就像我的那些朋友一样。”
“可你依旧每次都叫我‘少爷’。”
“那我也就叫你北宫逆,这样我们扯平了罢。”
“呵呵,”北宫逆突然起身,“不如我们结拜吧。”
云潇哈哈哈的笑,他起身:“好啊,虽然所有的武侠小说里面都有这个情节,而且这个情节很烂俗,但是和你这个富甲一方的公子结拜,我还是很乐意的。”
北宫逆微笑,是的,虽然所有的武侠小说里面都有这个结拜的情节。但是他知道,如果是云潇,那个能弹出《高山》、弹出《流水》,能从他的曲子和诗词里面听出他的心声的人,那么,即使是最俗气的情节,都会不一样。因为,他知道,那是,他们都明白的方式。
望鬼星而立,不用跪拜,不用香案,不用振振有词。只是两个人,在寂静的树林,两人,一月华,一片星辰璀璨,天地为证。
“太好了”云潇这个时候,笑得像一个小孩子,“我在江湖闯荡那么多年,从来只有朋友,今天多了一个兄弟。”
“上官末尘不是你的兄弟么?”北宫逆有些惊讶,他能舍命去京城救的那个人,竟然还不是兄弟?
云潇摇头:“末尘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但是我云潇的兄弟迄今就你一个。”
“那我当真荣幸。”
“明天,我们启程去玲珑医馆。如果可能,我会请老板娘帮我去看看你的家里,到底怎么样。”云潇抬头,已经是神采奕奕,玲珑医馆,别的不说,在他的地盘,相信,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嗯。”
“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望着天空。可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想朋友了?”
“她身体不好,喜欢硬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好些。”
北宫逆不说话,果然他的直觉没错,眼前的年青人,是个有故事的人。然而,恐是很久很久没有人耐心听他讲,听他的言语中,他有很多朋友,可是,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看他们,想要去看,可是月兑不开身。北宫逆恍惚中,觉得这个大夫,和自己,有那么些许相似。
“每次都说,要去看看她们,可是,到时候又有各种事情发生。虽然我对外宣称我不喜欢见客,可是,我真正在等的人,却一次都没有来过。她们有她们自己的世界,而,末尘那个猪头,最近又忙了起来。我徒弟是个很啰唆的人,和他待久了我会疯的。他不会喝酒、不会做鱼、不会赌博,总是问我莫名其妙的医药问题,或者拉我去采药。总喜欢煮稀饭和药给我喝……”
“那你还要我和你回去?”
“啊?”
“我说过我不会喝酒。赌博我也不会。做菜我一窍不通。而且,我甚至不能问你任何的医药问题。”
“呃……”云潇哑口。
“你肯定要带我去玲珑医馆?要么我们天亮还是上北宫府吧。”
“可是,”云潇叹气,“轻尘也不会弹琴、不会下棋、不会吟诗作对。而,这些,也是我很喜欢的。”
北宫逆微笑。
“我的朋友,从来没有人陪我弹琴下棋吟诗作对。我们都是在江湖飘零的人”云潇有些黯然,“再说,你不能喝酒,但是你可以陪我喝药茶。这样,我就不会怕药苦了。”
“呵呵”北宫逆笑,他这辈子,恐怕除了看《江湖日报》以外还没有这么笑过呢。
“啊,又怎么了,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一个大夫,竟然会怕药苦?”
云潇再一次没有话说,吃瘪。可是,轻尘那个臭小子煮得药就是很苦很苦,不加糖还要他一次喝完。
“不过,你到底是什么病?”
“没什么啦,就是胃不好。”
“喔。”
“那个,北宫逆,你切记,不要动气,不要用武功。我的银针如果被内力催动,会被逼出。到时候,心脉尽断,我可救不了你。”
北宫逆郑重的点头,是,这个大夫,喔,不,是这个兄弟,真是啰唆啊,刚才在路上他已经说过一遍的。
“我还要等着看你名扬江湖、一统武林,然后我带着一家老小来投奔你的。你不要那么早就挂掉。”
北宫逆再次点头,云潇这个人真的不像江湖人,更像是一个喜欢招摇的大少爷,嬉笑怒骂,逍遥快乐。
夜色慢慢的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