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京再次见到父亲,是在半个月后。
“丫头啊,你长高了很多,头发也变黑了。”
“爸爸,你轻易不来找女乃女乃,一来就是有事,你今天是为什么事来呢?”
这丫头真精呢!“楠京,你说得没错。我来的确是有事,你还想跟妈妈姐姐一起住吗?你现在跟爸爸妈妈一起住一起生活好不好?”
“现在跟你们一起住?”
张敬民点点头。
楠京连连摇头,并后退了好几步,一种恐惧心理迅速袭击了全身,使她整个神经都紧张起来。
“去吧,跟爸爸去吧,现在去比较好一点,若是等你妈来找你去,那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去吧,跟爸爸走吧,好不好?”
这时,运子从外面回来了。
张敬民忙迎了上去:“妈,你回来了,我有话跟你说,到你屋里去说吧。”
运子都哝道:“什么大事?还要到我屋子里去说,你啥时变得神神叨叨起来了?”
张敬民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却转头对楠京说:“丫头啊,自己在院子里玩会儿,我跟女乃女乃说件事,快去!”
楠京看起来很听话,马上就出去了。
然而她只走到院门口又折返回来,在离运子房间最近的地方站着。
房间里,运子大着嗓门说道:“她不去不行吗?干嘛非要她跟你们住?她在我这住得好好的。”
“天京她妈现在忙不过来,给天京做饭送饭了吧,店门就得关一两个小时,不给她送饭吧,天京又吃不惯学校食堂的菜,现在就想着让丫头帮忙跑腿送送饭什么的。”
听父亲对女乃女乃说出他来接我过去跟他们住的真正原因时,楠京的心并不难过,原本就对这份爱没抱什么希望,在心里也不再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得到这份爱,又哪里来的难过?想着母亲的样子,想着又要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楠京除了胆战心惊再无其它。
哀大莫过于心死,一个人若心死了,身体也就成了一具空壳。楠京的心不是死了,它里面其实装着好多种的爱,这份爱曾经是其中的一种,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一天把它给剔除了。
运子的叹气声透过窗户传到了院子里:“都是让你们给惯的,惯得都不像样儿了,我说怎么一下子丫头她妈要丫头了呢,原来是另有打算。”
“没办法。”
“啥叫没办法,让天京饿几顿她肯定就吃了,她从小就没受一丁点的苦,就让她尝尝饿是什么滋味。”
“妈,你说归说,真要那样做谁下得了心?”
“丫头不就被饿过好几回了嘛,那怎么就下得了心了?”
“丫头跟天京不一样。”
“行了,行了,不说了,两丫头都是你们生的,有什么不一样?你们爱咋办咋办吧,我不管了。”运子说到这里,开了门,“丫头!丫头!快进来吧,女乃女乃有事要告诉你。”
“来了!”楠京随口答道。
运子叹了一口气:“你跟你爸爸去吧,爷爷女乃女乃年龄大了,带不了你了,你跟你爸妈一起过去吧。”
“女乃女乃,你不管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啊?你怎么不要我了,你收回这话好不好?”
运子摇摇头:“丫头,你要晓得,孩子得跟爹妈一起生活,现在他们来接你回去,你自然要跟着去,丫头,跟你爸爸走吧,要听话啊!”
自己能不走吗?不,自己一定得走,现在
不跟爸爸走,执意留在女乃女乃家,让母亲亲自来接自己的话,恐怕母亲就不是这种接法了。
身后传来运子的喊声:“丫头,你别惹事啊!听见了没?”
“我听到了,女乃女乃。”
回头望着倚在门上的女乃女乃,楠京心里有好多个舍不得,虽舍不得,但她还是得走。
一座座院落出现在楠京面前,它们依石依地而立,院落门口不是遍植百日红就是牵牛花。
张敬民带楠京走进饿其中的一间房子。
红瓦白墙的房子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有着一层迷人的色彩。中间是一座两层楼房屋,外面有一个半圆形的铁栅栏。穿过铁栅栏,在房屋前面有一块水泥地,芭蕉叶开始泛起了微微黄色,在房子后面有一座小树林。
润子正在用算盘记账。
“妈!”
听到女儿跟自己打招呼,润子连头也没有抬,只是嘴里“嗯”了一声,继续打着她的算盘,发出“辟叭”的声音。
“楠京,先去你的房间看看吧。”张敬民说着把楠京的包往二楼拎去。
楠京的房间里,陈设相当简陋,就一张床和一个小柜子。
放下行李才刚下楼,楠京就听到润子这样说道:“死丫头,你快到厨房里准备菜去,中午还得给天京送饭去呢,再不做,呆会哪里来得及?
“哦!”
“别磨磨蹭蹭的,快去,快去。把四季豆给摘了,把土豆皮给削了。”
“妈妈,厨房在哪里?”
“你不会自己找吗?死丫头,刚叫你做点事,你就找理由偷懒不是?”
听到母亲这样说,楠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妈妈,难道我问一下厨房的位置,就代表着我是要找理由偷懒吗?妈妈,在你的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楠京的心冷了。
在去天京学校的路上,润子一言不发,她走在楠京前面,离楠京有一米之距。这是楠京和润子第一次一起出门,两个人并不像是母女,而是陌生人一般。
到了学校,下课铃声刚刚响起。
从教室里先走出的是老师,然后学生一窝疯涌了出来。
天京最后一个从教室出来,她越长越漂亮,看见润子,她立即就飞奔过来:“妈妈!”看见楠京,天京顿显不悦,“妈,你把丫头带来做什么?”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以后让她来给你送饭。”
“只要菜是妈做的,谁送都成。只是我怕丫头给我在饭里做手脚,她要放蛇吓唬我可怎么办?”
“她敢,她若吓唬你,看我怎么收拾她!”润子说完话回头瞪了楠京一眼。
几个跟天京差不多的大的女孩朝天京走了过来。
“天京,那个提饭盒的是你什么人,是你妹妹吧?”其中一个问道。
天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看样子,我觉得她也没那么可怕嘛!”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说。
“秦穆,谁说不怕,想着那蛇呀,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另一个短头发的女孩说。
“咦?你们不去食堂吃饭啦?一个个不早就说饿了吗?”另外一个说。
她们随即点头,然后朝天京挥挥手,跑开了。
“妈妈,到宿舍去吧。”
润子点点头。
楠京拎着饭盒跟她们走向了宿舍。
“丫头!把饭盒给我!”天京带着命令的语气对楠京说道。“丫头,你不要进来,站外边等着去。”
楠京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在楠京给天京送了三个多月的饭后,天京迎来了每半年一度的期末考试。
长久的静谧被突如其来的铃声所打断,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教室里走出,汇成一股汹涌的人流,向学校外面涌去。
“天京。”在寒风中矗立良久的润子,终于看见背着书包最后走出教室的天京。
“妈,这么冷也在等着我啊?”
润子上前去接过天京的书包,“饿吗?”
“不饿。”
“考得怎么样?”
“非常好。”
“你说非常好那就好了。妈妈知道你一定会考得很好。”
晚餐做得非常丰盛。
“天京啊,你多吃点,这都是你最爱吃的。”天京的碗里都堆得像小山似的,可润子还在为她夹菜。
突然,润子放下碗筷说道:“天京,等你拿到成绩单我们就回村子里住,已和你爸爸说好了,我们一回去就给他打电话,他下班后就直接回村子。”
天京高兴得跳起来:“回村里住我就有伴玩了,我那些伙伴都等着我呢!太好了!”
楠京也很高兴,回村子也就意味着她可以看到爷爷女乃女乃了,可她不能象天京那样跳起来,她只能在心里默默高兴着。
润子重新拿起筷子:“丫头,等会帮我收拾东西,把你爸爸、姐姐和我的东西都得整理好。”
楠京点了一下头。
润子又说道:“你的东西等走之前再收拾好了!”
楠京又点了一下头。母亲的安排她得听。
学校的教务黑板上,贴出了这一次期末考试的成绩单,这会儿,黑板前早已被学生们团团围住,完全是水泄不通。
天京穿上新大衣来到学校,从那张大大的白纸上搜寻自己的名字,只一下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张天京”三个字被挂在全年级第一名的位置。
飘飘洒洒的雪花落到了她的头发与衣领,天京感觉那不是雪花,而是灿烂的樱花。人心情好的时候都会是这种感觉吧?
“秦穆,你是全年级第二,又排在张天京后面。”
听同学这么说,秦穆凑上前来,“是真的吗?我看一下。”
“有没有搞错!怎么张天京会考这么高的分数,而我怎么努力也只是及格?”一个女生很不高兴地说道,“难道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要分会读书与不会读书的人吗?真是令人讨厌!”
那是你智商太低了!天京笑了笑,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
曙光刚刚露出一些的时候,睡得正香的天京就被润子叫起来了。
天京打着哈欠,懒懒地伸了个腰,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睁开眼抱怨道:“妈,人家睡得正好,你一大早非喊我起床,连个好觉也不让我睡,真是……”
“回村子里随你怎么睡,不过现在不行,我们得走了。”
“要回去也不急这一会儿嘛!”
“就是要趁丫头没起来的时候走,想过一个好春节的话,就得现在走。”
“啊?嗯?”
“我要把丫头一个人丢在这里。”
“妈妈?”天京非常吃惊。
“好了,来不及了,快走啦!”
此时,楠京睡得正香。
楠京起床的时候,整个房子里都静悄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把耳朵贴在润子的房门上,想听出一点声音,听出一点动静来。
什么声音也没有,静得让人窒息。
楠京推门走了进去。
窗帘掩得严严实实的。
床上没有人。
楠京打开灯,证实了她的视力很好,没错,床是空的。
楠京走向天京的卧室,推开了门。她跳到窗帘绳跟前,使劲一拉。窗帘拉开了,一抹淡淡的阳关射了进来。
床也是空的。
楠京把门一个一个推开,察看了所有的房间。
一个人也没有。
妈妈一大早就带姐姐上街去了吗?这也太早了点吧?
楠京走出屋子,来到了房子外面。邻居家的窗户和门还紧闭,还没有起床。
妈妈和姐姐应该上街去了,不然的话怎么见不到人呢?
晃了晃脑袋,楠京来到厨房,准备开始做早饭。在餐桌上,楠京看到了一张信纸,上面还有字。
这时候,即使在楠京脚下响起一个惊雷,也不会比她读到这封信更使得她惊恐的了。
死丫头,你就在这里好好给我呆着,不要回村里来,我们家因为有了你,年年都没有过过一个好除夕,你就在这里呆着。
等过完了年,我,你爸爸还有天京就会回来,屋子里的米够你吃。
你不要回村里来,你要回来,小心我打你。如果别人问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时,你得说是你自愿留下的,听清楚了吧?
你就让我们其他五个人过一个安生的年吧。
当楠京念到最后一句话时,她觉得她都快要神经错乱了。冲到院子里,极目四望,天空是那么苍凉,楠京无法觅到一点温暖。
妈妈啊,我被你给抛弃了,被抛弃的感觉很痛苦,你知道吗?
楠京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她好像听到了一种破碎的声音,心脏顿显停顿,似乎马上就要窒息。
眼前闪出了一片黑的时候,楠京倒在了地上。
张楠京,你不要去想信的内容了。你得让你一个人的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要让你现在过的日子跟以往的日子完全是两样。你想一想村里那些孤寡老人吧?他们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不也过得很好吗?
楠京就凭着这样的思想,再次站了起来。在这个苍白的黑夜,一颗流星陨落时,楠京正抬头望着天。
半夜风雪袭,风带着雪花,随意飘落,有些雪花不肯落下,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
也许是在寻找爱之处落下吧?
运子来的时候,楠京正在生炉子。一看见楠京,运子就哭了,“跟女乃女乃回去吧,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女乃女乃,你哭的样子还真是不好看呢!”
“谁哭的样子会好看啊?都是很丑的。”
“我就在这里好了,没事的,女乃女乃,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很努力地生活。”。
“你这孩子,你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哪有这个样子生活的?”
“我觉得我这样过很好,我没事的,女乃女乃,你不知道,一个人过日子很好哦,虽然没人陪着说话,但是日子会过得很安宁,我喜欢这种生活,若等明年暑假妈妈还让我一个人在这生活的话,那就好了。”楠京强忍着眼泪,故意表现出开朗的表情说道。
“你这丫头,真不知你是咋想的?”
女乃女乃啊,我能怎么想?这是妈妈的安排,是妈妈要我留在这里……楠京心里这么说,但脸上却努力做出笑容。
一天又结束了,楠京在日记本上写道:“这个春节虽然过得很凄凉,但却是我有史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春节。
没有团圆饭,没有一个亲人,没有鞭炮,没有骂声,没有冷眼,有的是自由和快乐。
在整个镇子里,有谁会像我一样过春节呢?我想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吧。那些孤寡老人过年还可以串串门,而我是哪里也没有去。
除了女乃女乃那里,我无处可去。没有人会欢迎我,他们见我都避之不及。
看着窗口的昏暗星光来数时间,大概又过去了一天吧?楠京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唉,竟然会没米了,如果这时能有一碗粥喝的话,那该多好?”
该去看看楠京那丫头怎么样了?下了班,张敬民便直奔镇上的房子。
当张敬民看到楠京的时候,楠京已经昏过去了。
把楠京急急忙忙地送到医院,医生在检查后说道:“只要一碗粥,孩子就会好了。”
“一碗粥?”
“这孩子是饿坏了。”
将煮好的米粥递给楠京,张敬民难过得要流泪。
“爸爸,真好吃。”
“爸爸早点来看看你就好了。”张敬民心里是满满的愧疚。
“我又没出什么事。”楠京笑了笑,“谁能想到米竟然不够吃呢?”
“你妈应该知道的。”
“爸爸,今天的事不要跟爷爷女乃女乃说,我怕他们会担心。”
“知道了。”张敬民知道这个女儿总是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也别跟妈说。”
“好。”
“我会把这次的事当作是一次个人生存的锻炼,我以后会努力活着,再怎么难我也决不会退缩。”
“是你妈把你丢在这里的吧?”张敬民相信妻子完全能做出这种事。
“不,不是的。”楠京摇头否认。
“不是吗?爸爸猜错了吗?”
楠京用力点点头,是在证明着什么,而她的心却在滴血,滴血……
与母亲一见面,楠京就问道:“妈妈,暑假你还会把我给继续放在这幢房子里吗?”
润子摇了摇头:“不,你要跟我回村子里去,爷爷女乃女乃会来看这幢房子。”
“为什么?”楠京一下子落入了痛苦的深渊。楠京多么想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下去,然而希望化成了肥皂泡。
“你能帮着我干些家务,所以我要把你给带在身边。”
什么?这话差点让楠京昏了过去。
“天京是全家的希望,天京的前途是全家的前途,天京的学业是全家的大事。至于你,就好好干家务活吧!”
“知道了!”
“你姐姐马上就要去读高中了,我和你爸爸更得多挣钱,以后还要供天京上大学,所以家务活是你的事。”
“知道了!”此时的楠京能说的话除了这句只有这句。
不喜欢过冬天的楠京,再次迎来了又一个冬天。
把碗洗到一半的楠京,突然想起院子里有一小筐萝卜未收进储藏室里,于是她赶紧擦干了手,准备去收萝卜。
天京的房间里,张敬民正在大声训斥天京,“你这半学期用了多少钱我也懒得给你算了,这些都是你写的信,你自己看看,看看。”
“天京,你这半年用钱的确太多了,怎么会用这么多钱呢?”润子也责怪起天京来。
天京大着嗓门说:“学校搞活动啊,同学聚会啊,交课程费啊,什么不都得花钱,有的同学比我用得多多了。”
张敬民很生气地说道:“谁让你跟同学比用钱了,跟同学要比的是学习。”
天京忙说道:“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前十名。”
张敬民说:“前十名?为什么你不向着前三名靠近,前十名就可以不用功了吗?”
润子站了起来:“我去看看死丫头洗完碗了没?”
此时楠京正在往筐子里捡箩卜。
“死丫头,又跑哪里去了?把碗洗了个半调子,死丫头,死丫头。”润子的脚步由房间步入了厨房,骂声马上就从厨房传了出来。
楠京忙说道:“我在院子里。”
“你在外面干什么?”
“白天拔的萝卜我忘了收。”
“你这一天到晚地在想些什么,吃饭你一天到晚记得,叫你做点事你就丢三落四,死丫头,快点收,收完后洗碗,然后早点睡觉,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知道了!”
碗洗完了,清洁做完了,楠京回到了属于她的小房间。一张床,一个小柜子,这就是楠京房间里的家具。
把衣服月兑下,放在床头,然后把头蒙在被子里躺下。被窝里冰冷冰冷,楠京的全身都在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