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羽煌迟迟不出现,不也是意气之争么?你以为朕在等,他就不在等了么?”
“莫非皇上已有成竹在胸?”
“跋羽煌既然已在安家镇,朕又何必急于一时?孙卿登门相讥,正是要让他们觉得我方心急如焚。人的耐性往往因为看到胜利的曙光而消磨得飞快。过不了多久,就算跋羽煌按耐得住,沁克萨也会跳起来的。”
范佳若了然地点点头,突然又道:“皇上怎么知道跋羽煌已经到了安家镇呢?”
“直觉!”紫月眼帘微敛,挡住眸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一山不容二虎,王对王的直觉与压力这几天时时刻刻纠缠不去,“很快就会见面了。”
这个很快还是比紫月想象中更早了点。?
紫月看着被客栈大火逼到街上的高大身影,皮笑肉不笑道:“多日未见,摄政王风采依旧啊!”她的表情就如多年不见的老友,平淡而熟稔。
跋羽煌对着火光的懊恼瞬间消释,转过头道:“本王日夜兼程赶到此地,未想还没坐上凳子,凳子就烧没了,真是可惜。”站在争风骑围护中的他不因仓促火势而沾染分毫狼狈。
“是么?那可真巧。”
“你说点火的人是和这客栈有仇呢?还是与本王有仇呢?”
“摄政王觉得是你的仇家多?还是这客栈的仇家多?”
跋羽煌朗声大笑,“两月不见,皇上风采更胜往昔。”
紫月凝望燃烧不绝的火焰,平静道:“鲜血铸就的风采么?”
以前他在紫月面前俯首称臣,看她自是十分厌恶。
如今自己志得意满,回想当初,对她反倒生出几分愧疚。跋羽煌的笑声一顿,眉眼中隐有歉意,“只要有本王在的一日,必当尽全力促成北夷与秦朝和平共处。”
“若有一日秦朝门户大敞,任人鱼肉呢?”
跋羽煌一楞,下意识道:“你不会!”
“摄政王,有些承诺与其说了不算,倒不如不说。”若真有一日秦朝成为待宰羔羊,忍不住来割上一口的人中必然有他日的北夷王!
跋羽煌怔怔看了她半晌,方叹道:“宝剑见了血光,终成大器。”
紫月突转话题道:“当日陷害你的妃子如今可还活着?”
“……在本王赶到前就自尽狱中了。”
“是么?”她淡淡道,“你若无处可恨,倒不妨算在朕头上。”
跋羽煌身子一震,“本王当初言语过激,你不必放在心上。”
“当初朕若死在那场决堤洪水中,摄政王可会后悔?”
跋羽煌不防女帝问得如此直接,一时竟答不出来。
“恐怕是不会。”紫月不以为意地一笑,“摄政王无须羞于出口,换了是朕,有这样的机会也一定不会错过。朕让你将那些恨记在朕头上,非为逝者,而是为了朕自己,不然……”她顿了下,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朕会觉得很亏!”
紫月可以理解身处两国的不同立场,也可以理解他在那样情形下所做的抉择,但是他所带给自己的耻辱和伤痛不会因此而消释,反而慢慢积累成一条不可触痛的伤疤,独自溃烂在看不见的角落。
紫月本不好战,两国议和后报仇的机会更为渺茫,她也不会为一己之私而置百姓与水深火热之中。因此这样的恨,她只能吞咽,任它在噩梦中纠缠终身!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侵害过他的人的过错一并接收过来,寻找可恨之人的一点可怜之处罢了。
为帝者,能做的,其实比普通百姓更少。要忍的,却比普通百姓更多。
“明天见!”跋羽煌看紫月决绝而去的身影忍不住道。
摄政王既然被火烧了出来,北夷自然没有任何借口再拖延下去。
两国现在都住在平房中,对街而望,来往十分方便。恐怕当今世上除了当事的双方外,谁都想不到两国的议和竟是在当街搭起的简陋棚子里进行的。
议和条约早在来之前,两国已商讨定案,偏偏落到沁克萨手里又要讨价还价,孙化吉与沈林乐得浑水模鱼,本是水到渠成之事因此又拖了下来。
谈判时,孙化吉沈林一搭一唱,直把沁克萨逼得个左右狼狈。
跋羽煌和紫月则坐在另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两人神情脸色完全不留昨晚的痕迹,真正一对相知多年的老友。他虽然谈得热闹,却总会在关键时刻及时制止沁克萨即将月兑口的胡言乱语。
沈林向女帝递了两次眼色,想让她将跋羽煌支走,但跋羽煌岂是省油之灯,当沈林递第三次眼色之时,便听他淡淡开口道:“先前听闻大秦礼部尚书猝卒,不想竟换了个有眼疾的。”
紫月也不替他辩解,同笑道:“不就看他模样好,请北夷左相多多留情么?”
沁克萨这被他们左一句穷右一句难哭得心烦意乱,闻言立即道:“那秦朝皇帝不如换个美女来,本相或许可以考虑。”
紫月笑道:“左相大人觉得朕如何?可还能让您考虑考虑松个口留点情么?”
沁克萨没想到向来以礼仪之邦,含蓄为美的秦朝的女帝竟如此口出无忌,顿时呆在那里。
跋羽煌侧头看着她,佯作深情道:“本王倒十分中意,不知皇上看本王如何?”
“朕不是以行动留摄政王于宫中了么?只是摄政王太过无情罢了。”
“两国相交在于公平,本王在秦朝皇宫叨扰多日,不如皇上也来我北夷王宫小住?”
“不错不错,两国相交在于公平。”孙化吉接过话去,“这八百万两战后赔偿金只由我一国支付有失摄政王的信条,不如五五分帐?”
“不行!”
三人又是一通咬牙切齿地争论。
紫月与跋羽煌被这么一打断,都无意继续适才那个根本不可能的话题。
一时茶棚里只有孙化吉乐呵呵的笑声,沈林温雅的解释声,和沁克萨暴跳如雷的吼声。
议和持续到晚上,进展神速。沁克萨已经放弃许多条款的纠正,却咬着赔偿金,安家镇不放。
孙化吉视钱如命,沈林又知安家镇是紫月亲口吩咐的,因此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紫月与跋羽煌俱是不动声色,各自回屋,好似议和之事与他们无半分关系。
到了夜间,石平刚掌灯,便听门口侍卫道:“摄政王请留步。”
“本王想见你们皇上。”
石平向紫月看去,只见她微微点了点头。石平急忙打开门道,“皇上有请。”宣和觐见显然已不适用于眼前这个男子身上,尽管在宫中的时候他也曾如此用语在眼前这位昂挺的男子身上。
“皇上果然勤政。”他看着堆在案上的奏折。
“不如摄政王治理有方。”紫月搁下笔,将奏折叠好。
跋羽煌伸手打开窗户,却引起门外侍卫一阵警戒,连阮汉宸都亲自守在门外。“今夜月色宜人,不知本王是否有兴请皇上同赏?”
她含笑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两人相携而出,神情愉悦,仿佛昨日大火前对话的乃另有其人。
阮汉宸与争风骑分散在两人四周,既不碍着他们交谈,又能将他们护卫于掌控之中。
“看这轮清月,本王倒想起一个人,不知道他如今可好?”
“摄政王所想何人?”心中虽有答案,她还是问了一句。
“自然是有天上神仙,地上原晋之称的皇夫。”
“若他知道得摄政王如此垂挂,必定十分开心。”
“哎,天下人人皆知皇上对他恩宠有嘉,哪里会将本王放在眼里?”
紫月淡然道:“摄政王过谦了。”
“可惜在世人眼里,这种恩宠倒是毁誉参半呢。”
她侧头看跋羽煌,面色微冷,“哦?”
“皇上在朝堂之上专设凤座于他,分明有共享天下之意。试问,宋原晋何德何能?纵然他文成武就,天下无双,但秦朝天下非皇上一人之天下。皇上与一外姓分享天下,又置殇氏后人于何地?更何况,宋家势力庞大,如今更是如虎添翼。且不说日后皇子之争,单是如今,怕也无利于皇权巩固。纵然皇夫并不作如是想,又如何能堵天下悠悠众口。”
紫月沉默半晌,“这样的局面对北夷不是更为有利么?”
“皇上信也罢,不信也罢,这番话句句出自本王肺腑。”他轻描淡写道。
“以摄政王之意,朕应疏远皇夫?”
“本王只是就事论事,如何定夺自然在皇上。”
“是么?”紫月嘴角轻轻一撇。
跋羽煌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有人了无牵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是皇上却未看到。”
紫月垂眸一笑,“摄政王大人莫非愿意放下北夷,跟朕远走高飞?”
“皇上愿放下秦朝?”
“以一换一,那朕赚了。”北夷不能没有跋羽煌,秦朝却不是非紫月不可。
跋羽煌笑笑,紫月也许会嫁给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却绝无可能是他,反之亦然。
即使他们曾有夫妻之缘,奈何无分。“秦朝文士济济,皇上必然深受熏陶。不如作诗一首,让本王开开眼界。”
“天上一轮月,学美人婉约。清纱飘似雪……”吟到一半,突然歇止。
“曹子建尚需七步成诗,皇上大才,竟无须思考,只是这最后半句?”
“摄政王觉得该如何作呢?”
“带兵打仗本王行,吟诗作对可太难为本王了。”他微微一顿,又道,“不过既然皇上开口,本王少不得要献丑了,恩……天上一轮月,学美人婉约。清纱飘似雪,挥袖窗影斜。”
紫月眼中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失望,“朕还以为摄政王会说,脸蛋白又洁呢。”
跋羽煌笑道:“看来本王在皇上眼中粗俗不堪啊。”
“粗俗不堪的另有其人。”
“自然不是那位神仙皇夫。”
“摄政王三句不离皇夫,不禁让朕怀疑是否别有用心?”
“如此怀疑亦无妨。”
紫月偏过头,“既然摄政王如此说,朕少不得要回去召集大臣商讨如何应对摄政王汹汹而来的用心了。”
“本王自当护驾。”他转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互视一眼,会心一笑,同往来路而行。
经过一夜思量,翌日议和之事十分顺利。
安家镇仍归秦朝,赔偿金减至六百五十万两,即使如此,已比原先商议的高出一百五十万两,沁克萨也总算勉强同意。
跋羽煌与紫月也不罗嗦,双双盖玺。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如由本王做东,权作庆祝如何?”跋羽煌看也不看便将议和条约书交予沁克萨。
“正有此意。”紫月颔首道。
镇上唯一一间客栈已成灰烬,民居之内又太过狭小,看来看去还是选在街中。所幸这两日,天清气爽,风贯东西也是徐徐。
跋羽煌夹起一口青菜,放入嘴里,咀嚼半天咽下道:“北夷人尚荤,不懂秦朝为何有人茹素,本王真该带个御厨回去做几个地道秦朝菜让他们尝尝。”
“一个御厨所会的不过冰山一角,秦朝光是菜系便分四类,摄政王何不让他们来我秦朝吃个尽兴。”
“皇上果然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摄政王肯么?”
跋羽煌嘴角一勾,“不肯。”他挥手,两旁侍者将北夷美食源源奉上,“来来来,各位也尝尝我北夷风味。”
一头头被抬上来的烤乳猪顿时吸引众人目光,油灿灿的金光令人食欲大动。与材料讲究工序繁复的秦朝菜肴相比,北夷更注重食物本身的味道,做法也十分简洁,在资源匮乏的安家镇自然更占优势。
小小一盘盘的碟子在烤乳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寒酸。
北夷官员目光灼灼地看过来,似乎想看秦朝官员是扑上来,还是推出去。
紫月拿起与烤乳猪放在同一盘子里的小银刀,再石平阻止之前切了一块放进嘴里,笑道:“大家多吃点,最好把六百五十万两统统吃回来。”
众人闻言再无顾忌,都放开怀抱吃起来。
跋羽煌道:“过不了许久,光一个安家镇恐怕就远远不止六百五十万两。”
两国战火歇止,安家镇作为重要纽带,光是税收便极为可观。
他不是没考虑过据为己有,但是一考虑到北夷并无王四海这样富甲一方的豪商,二是北夷崇武,论经商实在不如秦朝,因此才做了个顺水人情,当然该拿的好处他也没手软。
“那又如何?安家镇三成税收还不是由你们坐享其成?”
“以盟友来说,皇上未免太见外了,两国通商合则两利,何来坐享其成之说。”他起身,从侍者手中拿过一只酒壶向紫月走来,“本王已尝过数坛贵国的月下酌,皇上何不尝尝我北夷的烈酒。”
站在紫月身后的阮汉宸突然身体一绷,向来沉静如水的眸子竟露出几分不满来。
跋羽煌瞧得有趣,更殷勤地亲自为紫月斟上酒,“本王难得敬酒,皇上千万莫要驳了面子。”
紫月接过酒一口饮尽,这酒比当初斐铭从王家盗来的不知烈了多少倍,她只觉得一股热流自小月复烧起,直冲脑门,一连串咳嗽抑制不住地呛了出来。
“王爷的酒千里飘香,惹人垂涎,老夫厚颜,也来讨上一杯。”孙化吉拿着酒杯晃过来。
跋羽煌热情地替他斟上,“孙大人财名远播,北夷人人如雷贯耳啊。”
孙化吉当然知道此财非彼才,却更为得意,“不过尽忠而已。”
“好个尽忠而已!”跋羽煌拍着他的肩膀,“就凭这两个字,本王也要与你喝三大杯!”
紫月见他背过身去,才支头靠着椅背缓缓软倒。耳边欢笑声慢慢化作隆隆噪音,贴着耳朵作响,太阳穴两处像针扎一样疼痛。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慢慢抽离,眼前的景物在模糊中摇晃。
“皇上?”范佳若挡在她的身前,轻声道:“更衣么?”
紫月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范佳若和石平立刻一左一右地将女帝搀扶起来。
跋羽煌倏地回头,“皇上可是醉了?”
即使全身昏沉得随时要倒下去,紫月还是在一瞬间挺直背脊,“朕……”舌头好似大了一倍,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摄政王你这就不对了!别岔开话题!”沈林举着杯子把他注意拉回来,“刚刚说连喝九杯,这才多少杯啊,来来来,再来!”
跋羽煌玩味地看着他,“沈大人适才不是说不胜酒力么?”
沈林哈哈一笑,“下官文才不胜也不会酒力不胜,来来来,干!”说着将酒一饮而尽。
跋羽煌奉陪了一杯,再转头,紫月连同她的近侍都已经进屋子里去了。
她只觉得有七八只手同时抓着自己,身子在软软向后倒,想要僵直,终抵不过那股力去。后脑被什么托了一下,又慢慢放倒在极软的棉絮上。四肢被摆弄半天,总算消停了,胸口又一沉,似乎什么东西盖在上面,整个人立刻闷热起来。想要掀开,奈何双手不听使唤,只得由着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便听石平在耳边轻声道:“皇上,醒酒汤来了。”
头晕晕的,正是不耐之极,她撇过脸,一只手伸到她脑后,想将她托起。紫月蓦地睁开眼,凌厉的目光吓得范佳若心头一跳,急忙把手缩了回来。
紫月又定定看了她一会,才慢慢将闭上眼睛。
范佳若与石平互看一眼,正想再劝,却见阮汉宸突然转身对着窗外,冷肃的表情令两人心头一紧。
“阮统领?”石平惊道。
范佳若看看门外红彤彤的灯火,又看看另一边窗户上婆娑的树影,心好象被一只无形的手纠了起来。外头笑闹喧哗,屋子里落针可闻,极端的反差被一道木门隔阻,显得分外诡异。
“唔。”床上传来细微的动静。
石平与范佳若慌忙回头,却见紫月皱着眉头,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瞬息没在散落的青丝中。
捧着汤碗的手突然一轻,石平愕然抬头,见阮汉宸将醒酒汤轻轻搁在桌上,“出去吧!”
“可是皇上……”范佳若突然无语。
阮汉宸打开门,迎面的喧闹如海浪般涌来。她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在温暖的橘黄灯火中,隐隐散发悲怆的落寞。
“出去吧!”石平清锐的嗓子如一把剪子,瞬间撕裂她的怔楞。
阮汉宸和石平都是紫月贴身心月复,他们既然都如此说,她自然没有再坚持之理。
而且……万一他们真的想害紫月,恐怕也由不得她来阻止。想到这里,她的脚已经走到门外,手正慢慢地掩上门。
门缝合上的刹那,刚好看到那碗醒酒汤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好似等别人来取。
醒酒汤被忽略很久,才有一只修长的手慢慢将它端了起来。
床幔里,紫月突然睁开眼,喃喃道:“是你吗?”
一只手慢慢将她托起,碗沿碰着嘴唇,她却依旧固执地问,“是你吗?”
来人轻叹一声,“皇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不你喝完汤后我们再研究研究?”
紫月楞了一会,似乎再慢慢消化他的话,然后张开嘴巴,汤一口一口,喂得很慢,大约足足耗了半盏茶才算喝完了。
来人刚一侧身,紫月反手抓住来人的衣摆。
“我只是想把碗放好。”
抓住衣摆的手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