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他看到宋原晋走到走廊檐下,弯腰拣起了一张纸。
“寂寞晚春伤景,铜镜婉转风情。一捋青丝化暮雪,年华如箭惊心。缱绻相思何寄,残月抱缺悲鸣。晨梦犹遗仿影,鬓沾枕泪骤醒。空帏无须扫卧榻,云衣繁锦孤伶。弦断不曾再续,谁人回顾浮萍……”
“主子!”如意听他轻声念完,不由地看了下四周,“这词听起来怎么这么……凄惨啊。”
宋原晋无声站了一会,才将纸重新放了回去,“凄惨倒不然,只是哀怨罢了。”
“为什么哀怨?”皇宫里的事他毕竟听得少,因此对冷宫并不了解。
宋原晋撑着伞,一边走回大道,一边漫声道:“这首词的主人,曾经是先皇宠爱的妃子。后来因为某种缘故被贬谪冷宫而心有不甘吧!”
“先皇既然宠爱她,又怎么会将她贬谪到这种地方来呢?”
“你爱吃糖葫芦么?”
前两天皇上才刚问过,怎么今天主子又问?如意心中虽然暗暗月复诽,嘴上还是道:“爱吃。”
“若天天只吃糖葫芦,不吃别的,你还爱吃么?”
“天天吃糖葫芦?那,那还是不吃的好。”
“所以再喜欢的东西,也总有不喜欢的一天。”
如意见他认同自己的想法,顿时开心地笑起来,“只要不是每天每顿都吃糖葫芦,一个月吃它个五六次,奴才也可以喜欢一辈子的。”
“任何事都应当适可而止!可惜往往越简单的道理,越容易被人忽略。”
“为什么?”
“因为难题永远比答案更吸引人。”
如意歪头想了想,“不错不错,以前元宵节猜灯谜,那些越猜不出来的越多人去看,反而那些简单的就没什么人去了。”
正说着,已走到冷宫外,驾车辇的太监见他们出来,赶紧迎上来接过如意手上的东西。
宋原晋回头看了眼在雨中凄迷的冷宫,慢慢上了车辇。
凤章宫上,雾雨雪檐,氤氲厚厚一片,远看犹如云堕九天。皇宫好似蛰伏的狮子,在雨声中沉睡。
宋原晋褪下衣衫,坐在浴桶内,湿冷的身体被热水一泡,顿时舒缓过来。
门被轻轻推开,似乎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眉头微蹙,来不及出声,便见紫月拿着一只纸船兴冲冲地跑到屏风后,“皇……夫。”最后一个字低沉如申吟。
修长的手臂横搭在三人合抱大小的木桶上,白皙的肌肤闪耀着牛女乃般的光泽。精致的锁骨如精雕细琢的美玉,一半掩盖在黑缎似的青丝下。
绝美清艳的脸蛋正朝她望来,黑玉般的眸子在雾气中熠熠生辉。
啪,纸船掉在地上。
紫月捂着鼻子跑了出去,留下宋原晋一脸愕然。
“你你你……你怎么不告诉朕他在沐浴!”紫月一边仰头让旁人在鼻子里塞棉絮,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万分无辜’的如意。
“奴才看皇上来得急,以为主子还没月兑……”
正专心塞棉絮的小太监低声叫道:“另一只也开始流了。”
紫月恨不得把棉絮塞他嘴里,“闭嘴,哪里流塞哪里就是了,叫什么叫!”两个鼻孔都塞满了,她只好张大嘴呼吸,忍不住又瞪了如意一眼,“以后没月兑也要说!”
如意担心地看着女帝,“要不要请御医过来……”
“不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流鼻血,但联想到她看到的景象……传出去绝对不是件光彩的事。她义正词严道,“朕没有随仪仗去安家镇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
“这件事不许泄露出去。”
“是。”
紫月沉默了下,突然一把捏住如意的耳朵,“朕想来想去还是火!你守在门外不就是拦住人别往里进么?你怎么就不拦住朕啊!”
如意不敢大声叫,只得哭丧着脸道:“普天之下,皆是皇土……皇,哎呀,皇上在自己土地上走走,奴才……奴才哪里敢拦啊。”
“哼!是么?!”紫月手指一转。
如意杀猪似的叫起来,“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主子救命啊!”
门咿呀一声打开。
宋原晋站在门内,一身雪缎,高雅出尘。
明明全身都穿得严严实实,为什么紫月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刚才什么都没穿的景象。
“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尖叫一声,随即颤着手递上一团拳头大的棉絮,“您还是换个新的!”
全身血液汇聚百汇,紫月想,若眼前有面镜子就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定然十分僵硬精彩。自从那次吐血之后,御医署和御膳房天天为她进补,没想到这么快就还回去了。
“皇上不是应该在去安家镇的路上么?”宋原晋打破尴尬。
紫月现在一看他的脸,脑海中的景象又开始翻江倒海地滚翻,一时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只呆呆地附议道:“是啊,朕应该在去安家镇的路上啊……”眼前乌黑的眸子中慢慢晕开一丝笑意,她看着宋原晋接过小太监手上的棉絮,将她鼻孔中的两个取下,又塞了两个新的进去。不似小太监诚惶诚恐的谨慎,而是一种……她也说不清楚的温柔。
“皇上昨天住在何处?”
见他缓缓退开身子,紫月总算恢复思考,“咳咳,朕昨天……昨天在连相府上商议武举之事。仪仗行进缓慢,朕多耽搁一天也无妨。”
他拿出一折纸船,“皇上是为此而来么?”
紫月刚要应是,却瞥见船上那一点鲜艳的血迹,不由讪笑道:“是连相夫人教朕的,点上蜡烛,可以把思念放在船里,带到任何地方。”她指着舟身上类似拱桥的地方,“这是船篷,蜡烛点在里面就不会被雨水打湿了。”
身边的小太监惊喜道:“奴才家乡元宵节时会用荷花灯寄托爱恋,倒和这个是一个道理。”
紫月侧过脸狠瞪他一眼,废话!这根本就是她根据荷花灯编出来的,能不是一个道理么?!
宋原晋将纸船珍重地捧在手上,“长庆宫有一条河通向城外,应该可以去很远的地方。”
紫月原本还怕他嫌自己幼稚而拒绝,一听如此,立刻道:“起驾去长庆宫。”
长庆宫内的那条河乃是京城护城河分支,据说当年贾贵妃曾想以此与情夫逃遁,终是不果。
红彤彤的烛光映着朦胧的纸船,犹如一只手掌大的灯笼,在水上慢悠悠地打转。
紫月伸手拨了几下河水,它却悠闲地游到对岸去了。“看来是皇夫思念未绝啊!”她干笑几声。
空气中的微风送来淡淡诉语,“我娘很美!”
紫月回头见宋原晋卷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如振翅欲飞的蝴蝶,轻声道,“她一定是世上最美丽的人……”之一。最后两个字她加在心里。
宋原晋嘴角浅勾,笑得十分满足。
“哎,你看。”她指着正慢慢向城外漂流的纸船,“它一定是听到你的心声了。”
白色的船身沐浴在橘黄烛光中,在碧幽的河水上,犹如一盏指路明灯。河尽头,天水成一线,云海灰雾,天色苍茫。
“我娘做的菜很好吃,每年只做两次,一次是过年,一次是他生日。”他低诉的声音好似一抹清风,徐徐拂过河面,伴着纸船,飘向远方。
紫月看着他沉静的侧脸,明明半点悲伤也无,却让自己的眼眶一阵酸涩,一时竟默默不得语。
纸船渐渐消失在天水尽处,留下怅然的空寂。
宋原晋牵起紫月的手,似叹非叹,“走吧。”他顺着河岸,朝纸船消失的方向漫步。
河边的石头被细雨润泽,湿漉漉得十分滑脚。紫月不得不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加在交握的手上,等走回大道,才发现他和她的手都被掐出了一圈红印。
紫月尴尬地松开手,低头道:“朕没见过母妃,不过她一定爱朕。”
身边的人沉默了下,“你怎么知道?”
“有人和朕说的啊。”
“你记得是谁么?”他身子微微前倾。
紫月偏过头,“好象是高阳王吧。”
宋原晋呼吸一顿,淡然道:“是么?”
“阮统领……你等等……”风中飘来如意急促的喘息声。
紫月转头看去,如意半挂在阮汉宸身上,一步一跳地朝这边走来。
“参见皇上……皇夫。”阮汉宸垂下头,好象手臂上的累赘不存在,“臣已备好马车,恭请皇上起驾。”
如意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转脸看女帝时,脸上立刻绽放出春花般的笑容,“皇上,雨路湿滑,明日再起程吧。”
紫月挑眉,“皇夫意下如何?”
“和议之事事关重大,皇上早一日抵达安家镇,则少一分变故。”
“正和朕意!只是宫中朝中之事,还请皇夫多费心了。”
“臣自当竭力。”
紫月走了两步,突然转过头来,“朕记得……”顿了顿,摇摇头道,“没什么。”她记得当初连非语替宋原晋开释的借口是安平郡王挟持他的母亲,但如今看宋原晋的母亲不应已故去么?难道现在的宋老夫人并非宋原晋生母?也罢,等回来时问连相吧。
范佳若坐在帝辇中,四日的皇帝替身让她草木皆兵,身心俱疲。若非石平明里暗里的鼓励监督,恐怕她一刻钟也呆不下去了。
握在手里的美食也失去了原有的滋味,她咬了一口,又忍不住吐了出来。
石平掀帘进来,只见她身子一直,看清是他后才缓缓靠了回去。
“再过两里便是驿站,沿途辛苦,还请范姑姑见谅。”他刻意压低声音,听上去像蚊子的嗡声。
范佳若倒是习惯他如此说话,只是点点头。
石平陪在里头,直到到了驿站,才轻手轻脚下车。过了半会,只听马蹄脚步大批离开,帘外渐渐恢复宁静,他掀起帘子道,“请下来吧。”
范佳若扶住他的手,一下子跳下帝辇,心中总算舒出口气。帝辇外表华丽而厚重,但真正坐在里面就像被掐住脖子似的透不过气,提心吊胆地怕随时有什么人闯进来撞破真相。
驿站门口站了两排太监,各个低头垂手,不闻不问。左右街道空无人烟,与前两日青紫林立,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不可同日而语,想必是石平代传了许多皇上不喜的话,才让后者循前车之鉴,消停下去的。
石平轻咳一声,站在门口的太监们立刻转身,将她围在中间,慢慢朝驿站里头走去。
皇上住的地方自然是最宽敞最华丽的院子。
屋子大归大,却没有像皇宫那样分成里外两间,因此石平只好住在离她最近的左厢房。范佳若疲惫地推开门,反手关上门,刚一抬头,全身就像被穴道点住一般动弹不得。
一个清秀雅致的女子坐在桌边悠然倒茶,动作轻闲得如同在自己的家中。
“皇上?”话音刚落,身上因惊讶而凝起的力陡然一泄,冷汗后知后觉地爬上背脊,她双腿一软,腰肢虚得几乎垮下。
紫月走到她面前,将茶杯慢慢塞入她的手中,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辛苦了!”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明明她刚才还是满月复委屈和牢骚,明明她当初是因她对欧阳双咄咄逼人而不得不留下……为何现在竟然有种放下一切的舒然?心里隐隐相信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眼前这个和她一般高矮的女子都可以从容应付。
“奴……婢……”她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从未想过身为尚书千金还有自称奴婢的一天,尤其是在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女面前。
“你既然是朕的女官,又怎么同那些人一样。不必奴婢来奴婢去,只管称我便是。”紫月自桌上取过另一只茶杯,与她的轻轻一碰,“以茶代酒,谢你这几日为朕受的委屈。”
范佳若低头看着手中摇晃的茶杯,碧绿的茶叶安静地落在茶杯底部,水面因她手腕的轻颤而荡漾起一轮一轮的涟漪。这茶明显泡了许久,热气已散,握在手里,只有淡淡的温热。
女帝似乎明白自己的舒然因何而来。
紫月眼中的真诚,不是故作姿态的收拢人心,而是真真正正地理解,理解她这几日来过得是怎么担惊受怕的日子。她是皇上,有很多事本不会知道也不必顾忌,但她的确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到她的立场。
一个与皇上对立的前吏部尚书之后,若被人看到独自坐在帝辇里,先不论会遭到何种言论,何种猜忌,单是紫月会否为她证明清白,为她说话都很难料。
慢慢啜了口杯中之茶,她将茶杯放回桌上,轻声道:“我先告退了。”
向来谨慎的心为眼前这个少女皇帝而微微倾了一下,不因欧阳双,只因自己这几日的相处与观察。自己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起居女官,但忠心与否却往往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关键作用。尽管她的父亲选择了高阳王,但这并不等于她的选择,不然当初也不会毅然地跟欧阳双远上京城。她素来不喜欢左右彷徨,但如今知道的这些还不够敞开心扉,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观望与思考。
紫月点了点头,“去吧。”看着范佳若带着一身凝重出了门,她的脸上才露出几许疲惫。
范佳若的心计在女子中虽然难得,但在自小生长于皇宫,后又周旋与朝臣的紫月眼里,无异还是简单。面上虽然涓滴不露,眼神流露却无法掩饰,心中所想所虑在紫月见她进门的第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她倒没想过要收服范佳若,只想进安家镇之前安抚住她,以免徒惹是非。
尽管次日一早,仪仗中多了位皇帝起居女官和大内侍卫统领,但官场中深知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真谛,各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越往北走,沿途日益萧条,青瓦红墙,琼楼玉宇渐渐变成万顷良田,两三茅屋。待到安家镇,已经是半月以后。北夷左相沁克萨领了五百亲兵在镇口相迎,言谈间仿如地主,更对北夷连下大秦五城之事夸夸其谈。
大秦众臣虽然心下愤然,却一时也找不到反驳之语。
紫月转过头,背着仍口沫横飞的沁克萨朝孙化吉使了个眼色。
“原来这位就是沁克萨大人,”孙化吉上前一步,抱拳道,“我在京城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到过大人威名,如今一见,果然风采不凡啊。”
沁克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口中敷衍道:“好说好说。”
“只是沁克萨大人为何不向吾皇行礼呢?”孙化吉面色一冷。
沁克萨原本就不同意送还五城,因此特意请命来迎接大秦皇帝,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也好出一口恶气,闻言自是冷笑,“本相乃是北夷大臣,何必向你秦朝皇帝行礼。”
孙化吉哦了一声,疑惑道:“可是当初你北夷摄政王每次见了吾皇都是低头行礼……莫非北夷官制与我秦朝不同?北夷左相之位实在摄政王之上?”
沁克萨身子一抖,暗道声好险,幸亏今日随行的都是自己的亲兵,不然这句话传到跋羽煌耳中也是疙瘩。心中如是暗想,看孙化吉的目光立刻不同,“这位大人好伶俐的嘴巴,不知在秦朝所供何职?”
孙化吉自谦地摇摇手,“下官哪里比得上左相大人官高,下官连摄政王都比不过。”他见沁克萨目露凶光,忙道:“蒙皇上隆恩浩荡,忝为户部尚书。”
沁克萨神色一收,哈哈笑道:“原来是孙大人,本相有眼不识泰山啊。”
孙化吉脸上两块肉随之抖了两抖,“哪里、哪里。”
紫月被故意晾在一旁也不气怒,悠然地看他们斗法。
“你们秦朝皇帝好象等急了。”沁克萨手搭在孙化吉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没关系,反正在哪儿都是等,我大秦还等着北夷新大王登基呢。”
沁克萨知道他是在讽刺北夷无王的局面,“怎么?你们秦朝准备把这五城还我北夷作贺礼?那本相倒是却只不恭啊。”
孙化吉笑道:“你们大王登基如此频繁,我朝有再多的城池也不够贺的啊。”
紫月见沁克萨明明脸色都气黑了,还要强撑笑颜,不禁失笑。
“秦朝皇帝,我摄政王久候了,请。”沁克萨笑完,收回搭在孙化吉肩膀上的手,再不肯看他一眼。
孙化吉朝女帝递了个邀功的眼色。
紫月暗暗点头,众人遂起步朝安家镇走去。
安家镇经数十年战乱,当地的大户早已转移他处,留下的大都是无处可去,又留恋故土的老弱之人。镇上最好的房屋是一间两层高的客栈,已被北夷占了去。现在的安家镇仍在北夷手上,秦朝官员虽然不满,也无可发作,只好另寻了几间过得去的民居落脚。
这一住又是半月,秦朝催促了几次,北夷那边皆推说摄政王忙与内政,尚需数日,如此来回,连孙化吉都惹出了脾气,有事没事便去那里闹一通,非把沁克萨气得脸红脖子粗才罢休。
紫月却是安之若素。每日不是处理宋原晋送来的重要的朝务,便是带着一众官员在安家镇转悠,商讨如何将此镇发展繁荣,令南北两国顺利通商。
范佳若憋不住问道:“皇上,北夷如此傲慢,难道我们只能一味忍让?”
“我们几时忍让了?”紫月笑得意味深长。
“北夷一拖再拖,分明是想施下马威,让我朝在谈判中被动,我们若再无行动,恐怕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孙卿不是上门抗议了么?”
“那不过是口舌意气之争。”
“跋羽煌迟迟不出现,不也是意气之争么?你以为朕在等,他就不在等了么?”
“莫非皇上已有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