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帘落下,将所有惊疑挡于帘外。
紫月斜靠在靠垫上,眼帘半垂,那里还有刚才的熠熠神采,“宫里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常太妃允诺一切等皇上回来做主。”宋原晋坐在另一侧。
“那就是有嫌犯了,谁?”
“薛郎伴。”
紫月眸子一睁,并不意外,“果然是他。”
李颖是功臣之后,此刻最是敏感。沈家风头正盛,宋凤坡有宋家做靠山……那么后宫里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权势不大不小,身份不尴不尬的薛学浅了。
“可有铁证?”
证据和铁证是两个意思,证据是可以推翻的,铁证却是无法抵赖的。
宋原晋轻叹道:“刑部段尚书从六扇门派了三个最高明的仵作,御医署所有御医从旁协助。薛郎伴赠与金雨轩的糕点中含有砒霜,足以致死。”
那就是铁证如山了。
“除了薛学浅还有什么人碰过糕点?”
“薛学浅身边的太监小五子和常太妃分派给金雨轩的太监小洪子。”宋原晋知道紫月要问什么,接下去道,“小洪子也吃了糕点……未能幸免。”
疑点又落回薛学浅身上了。
“不过其中有个最最大的破绽。”
宋原晋点头道:“连常太妃也想不出薛郎伴毒杀金雨轩的理由。”
“尤其以这么明显、简直与自首无异的手段。”紫月在路上已经想过千百种可能,但又亲自一一推翻,“他可有辩解?”
“他愿意亲口吃下糕点。”
以死明志么?
薛学浅果然聪明,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倒不如壮烈点,反倒叫人惊疑不定。
“朕想见见他。”
“皇上舟车劳顿,不如明日吧?”宋原晋话音温温的,却有种让人不得不听的坚持。
紫月怔了下,不记得有多久没人这么跟她说话了,“好。”她闭上眼,轻轻道。
如意端着参汤站在门口,低头瞪着自己徘徊犹豫的影子。
“你要站多久?”宋原晋从书里抬头,疏淡烛光下,容光浅绯。
如意看的一呆,心中更觉义愤难当,月兑口道:“主子。”
他放下手中书卷,淡淡道:“受什么委屈了?”
如意咬牙走进来,先把参汤端给宋原晋,看他舀了几口才道:“皇上带了个人回来,安置在储秀宫。”
“是何来历?”
“听说是北夷左相之子。”
宋原晋放下汤碗,重拾书卷,“以联姻稳固两国邦交,古有惯例,何须惊怪?”
“但是那人……”如意吐了半句,又说不下去。
看他支支吾吾又说不清楚,不似平日口齿伶俐,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
宋原晋皱眉道:“有何不妥?”
“那人……”如意把心一横道,“听说那人长得与帝师一般模样。”
他拿勺的动作一顿,又慢慢放了回去,“那又如何?”
如意怔住。
“你退下吧!”宋原晋冷下脸道。
如意眼中渐渐凝起泪花,倔强地咬着下唇,须臾方道:“奴才多嘴……奴才告退。”
见自家主子专注于书,头也不抬,只得委屈地弓身后退,几度差点绊倒,才堪堪走出殿外。
殿内恢复寂静,汤碗中的涟漪徐徐趋平。
宋原晋的心思早已不在书上。
送一个与斐铭貌似的人入宫么?跋羽煌真是用心良苦。
因此皇上今天才反常地拉他上帝辇,安抚于他……及他身后的宋家么?
还是……
烛光在他淡定的瞳中跳动,闪烁不定。
范佳若俨然成为承德宫第二心月复,通常石平休息的时候都是由她守夜。与紫月回承德宫后,她偷个闲暇到朝漱房闭闭眼,前后尚不到半个时辰,石平就差人让她去乾坤殿顶班。
范若佳用冷水扑面躯赶稀松睡意之余,也不得不佩服女帝勤政比之史上明君也不枉多让。
走到乾坤殿外,正巧一个小太监仰着脖子四处找人,见到她,犹豫了下,才慢慢过来,“见过范姑姑。”
原先听到姑姑一词,她还不适应,如今倒是从善如流,“什么事?”
“奴才特来向石总管禀告,北夷蓄子已安置在储秀宫了。”
若他不说,范若佳差点忘了这回事,不得不佩服石平心思缜密,“知道了,你先去吧。”掂量了下,脑海逐渐形成一个大胆的想法,心头猛得热了起来。
起居女官职位可有可无,但也可举足轻重,关键在于皇上的信任。她既然进了宫门,自然要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也好为日后做打算。想到这里,她顿时信心十足,朝殿内走去。
紫月静趴在案上竟是睡着了。
桌上的参汤还冒着热气,想来睡了没多久。
范佳若微微一叹,从内室找了一条大氅,抱到跟前,才发现女帝已经醒了,正揉着眼睛看着自己。
“参见皇上。”
“平身。”紫月揉了揉太阳穴,“现在是什么时辰?”
“戌时三刻。”
“戌时么?”她瞥见桌上的参汤,伸手舀了几口。
范佳若见是时机,便道:“沁耳伦蓄子已安置于储秀宫。”
“恩。”紫月点点头,让他和宋凤坡做伴也不错。抬头看到范佳若侧着头露出思索的表情,不禁道,“在想什么?”
范佳如扑通跪倒,“臣所思所想,实属犯上,请皇上责罚。”
通常大臣有什么话又怕受责罚,又很想讲就都用这种手段,自古到今,也未改改。紫月支着脑袋好笑地摇摇头,“起来吧,朕赦你无罪,讲吧。”
范佳若故作为难地看了女帝一眼,道:“臣在想那个沁耳伦纵然容貌不俗,又怎比得上皇夫天人之姿,北夷摄政王这次可是打错算盘了。”话音刚落,再度跪下,“臣身为起居女官,居然莽撞言语,请皇上恕罪。”她等了半天,不见紫月回答,心中不免惶恐起来,难道自己的想法错了?
殿内静谧,呼吸可闻。
紫月突然语带古怪道:“你觉得那个沁耳伦容貌不俗?”
范佳若一怔,脑海中千万种被责罚的可能及理由统统倒塌,“臣的确如此觉得。”
“朕怎么觉得他笑容可恶呢?”
范佳若仰起头,笑容可恶?沁耳伦?虽然远远几面,但沁耳伦的笑一直是谦和有礼啊!莫非皇上不喜欢这种笑容?她不禁暗暗记在心中。
“罢了,你起来吧。”紫月笑着挥挥手。
范佳若舒了口气,正要站起,却被女帝下一句话惊得冷汗直冒。
“要做朕的手帕交,与朕交心,你还需努力啊!”
紫月垂下眼帘,挡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紫月见到薛学浅时,他正在画画,穷山恶水,无路无人。
她指着山顶的亭子道:“这个是谁?”
薛学浅握笔的手一紧,慢慢直起腰道,“是皇上!皇上高高在上,纳天下于眼底。”
“那亭子边上的松树呢?”
“皇夫天纵英姿,与皇上珠联璧合,伉俪相携。”
紫月微微一笑,“那山腰的巨石呢?”
薛学浅思考的时间更长,半天才道:“不过是山上的一块石头,皇上若不喜欢,臣可以改了去。”说着,刷刷两笔,巨石便隐没在山里。
紫月点点头,正要走开,突然转头指着画中的一只大雁,“那又是谁高于朕之上呢?”
笔啪得落在纸上,薛学浅一惊拣起,俊秀的眉峰一皱而展,“是先皇!先皇英灵长存,庇佑皇上,庇佑我朝,庇佑天下!”
“好个庇佑皇上,庇佑我朝,庇佑天下。”她冷哼一声,“薛郎伴舌绽莲花,朕以前竟没看出来。”
“皇上又花了多少心思来看微臣呢?”薛学浅搁下笔淡淡道。
紫月被话一窒,“因此你连迎驾也免了?”
“微臣如今命案在身,怕惊了圣驾。”
“好个命案在身,你便给朕讲讲这桩命案吧!”她找了把椅子坐下,不以为意地一笑。
薛学浅低下头,“臣无话可讲。”
“怎么会无话可讲?至少可以告诉朕,你下毒的动机。”
“臣与金公子无怨无仇,何来动机?”
“那你告诉朕,你送点心的动机?”
薛学浅眼中哀伤一闪而逝,“皇上也尝过臣的点心,皇上认为臣的动机是什么?”
看来猫惹急了,爪子也利得很。
紫月无趣地皱了皱鼻子,“既然如此,朕也只好将此案交予内廷执法司审理了。”
薛学浅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帝利落起身,背影脚步毫无犹豫。
“皇上!”
紫月停下步子,澹然道:“连薛郎伴都愿意将巨石抹去,朕更无理由把它挖出来,不是么?”说完,她不等薛学浅有任何表示,启步离开。
走出偏殿,却见李颖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见她出来,下拜道:“李颖叩见皇上。”
“请安么?好象起太晚了。”紫月说着就要从他身边走过。
李颖急忙用膝盖跪爬到女帝面前。
紫月皱了皱眉,转身往右他跟着往左。她转身往左他跟着往右,寸步不离。
“李颖,你大胆!”她干脆停了步子,喝道。
李颖倔强地仰起头,“恳请皇上允许臣参加武举!”
紫月只觉许久不动的肝火节节上升,“你……”
“臣沈雁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个青衣乌发的青年款款站于阶下,眉目如画,朱唇如砂。
紫月瞧着一怔,几天未见,他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不属于男子的妩媚韵致?不过想起他的遭遇,心立刻软了下来,“平身。”
她瞪了仍跪在地上的李颖一眼,快步绕过他,走至沈雁鸣面前,“你大病初愈,应该多休息。”
沈雁鸣怯弱地退了半步,“谢皇上关心。”
紫月转头看了眼李颖身边的小厮,“思源?”
李思源立刻跪下,“奴才向皇上请安。”
紫月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仍执意跪在地上的李颖若有所悟,“倒真是个好奴才!你们各自歇着去吧,朕走了。”这趟来得不冤,她至少知道了两件事。
第一.?薛学浅很可能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却不能说。由此可见,这个人的权势不小,若无证据,不但不能扳倒他,反而会让薛学浅的境地更加危险,甚至无法翻身。如此说来,李颖的可能性就小了。
第二.?与沈雁鸣交好的,果然是李颖。
后宫这局棋是越走越迷糊,自己果然是那个亭子,高踞山顶,却看不清山的全貌。她突然想起那棵苍松,只是不知宋原晋又看到了多少?
传旨将此案全权交于内廷执法司,紫月起驾至明惠宫。
自登基以后,她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与常太妃也越走越远。这其中,除她与常太妃日益加深的隔阂外,也有她的私心作祟。毕竟常徐两宫不和,她若与常太妃走得太近,打破后宫制衡,恐会招至玉流不满。狄族与雍州接壤,有些举动虽小,引起的后果却难以预料。
“儿臣给母妃请安。”紫月伸手扶眼前的妇人,但觉一月不见,她看起来竟老了十几岁,向来珠玉满头的云发上只插了支样式简单的乌木簪子。
“回来就好!”常太妃疲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紫月心里一酸,将她扶到座上,自己在旁边坐下,“母妃气色不佳,朕让御医过来看看。”
常太妃摆了摆手,“罢了,祸福有命吧!”
紫月知她无子无嗣,自己又日渐生疏,在这寂寞宫廷中,金雨轩可说是她唯一的安慰,可如今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心中哀痛无以形容。当下道:“朕已经命内廷执法司彻查此事。”
“皇上……”她五指一抖,又紧紧握住紫月的手,“请为本宫做主。”
“母妃可知金雨轩与薛学浅有何恩怨纠葛?”
“雨轩从不向本宫提与朋友之事,因此本宫也不清楚。”
那就是除非查出凶手另有其人,不然不管薛学浅是真凶假凶,都要拉下去陪葬了。
紫月又问道:“那他平时与谁交好?”
常太妃侧头想了想,“倒是与皇夫走得很近。”
宋原晋?
紫月手指在桌上轻弹,引得常太妃询问的目光。
“朕只是有些意外罢了。”她安抚地笑笑。
两人一个心系案情,一个忧伤未复,都无心闲谈,因此紫月只喝了一盏茶便匆匆告辞出来了。
明惠宫门口,范佳若见女帝出来,急忙迎上。
“你猜……凶手是谁呢?”紫月上辇前突然转头问。
范佳若一呆,“臣不知。”
“呵呵,朕也猜不到呢!头疼、、、”紫月叹了口气,上了车辇。
“皇上,可是起驾回承德宫?”
“不,再去一个地方。”
自沈、李、薛三位郎伴先后搬离储秀宫后,储秀宫便真正冷清了下来。沁耳伦的入主虽然挑起很多有心的人瞩目,但也只是观望而已。短短半年间,两个蓄子一个外戚先后离奇而终,足以擦亮不少为野心而盲之人的眼睛。
与风雨飘摇的熹微宫相比,储秀宫更显清净安逸。以致当紫月的帝辇至储秀宫外时,很多人还没回过神来。
“让宋蓄子出来接驾。”紫月掀起帘子坐在帝辇里道。
范佳若疑惑地站在一边,到熹微宫时,薛学浅也未接驾,一个戴罪之人如此拿乔,紫月却不以为意,何以偏对宋凤坡刁难?更何况宋凤坡入宫前乃是一州巡抚,又与宋原晋有堂兄弟之名,论身份论才华论背景,无不在薛学浅之上,但擢升的名字中从不曾有他,难道是怕宋家在后宫势力太过庞大的缘故?
她正思忖间,却听一个生涩的声音道:“臣沁耳伦参见皇上。”
“平身。”紫月坐在帝辇中亲切笑道:“蓄子在我朝一切可还习惯?”
蓄子听在沁耳伦犹如某种宣告,脸上顿时染上一层桃色,“谢皇上垂询,臣一切安好。”
“朕听闻沁克萨大人喜欢在院内种植橘树,一会朕命人在你院中栽一些可好?”
沁耳伦面色更红,以前听闻皇帝会为了心爱的妃子将她旧居景色一一照搬,没想到有一日会轮到自己,当下感激道:“臣谢皇上垂怜。”
“你喜欢吃橘子?”?
“臣,喜欢。”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紫月笑意更盛,“不知相府的橘子是什么品种,酸的还是甜的?”
沁耳伦明显怔了下,半晌才道:“甜……的。”
“甜的么?原来沁克萨种橘树竟是为了你。”
“父,父亲待我很好。”
“好到明知南橘北移也要为你种下苦涩之果吗?”
沁耳伦似懂非懂,傻傻地看着女帝。
紫月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跋羽煌是从哪里找了这么个人来。
抬眼见宋凤坡一身白衣,形容悠闲,散步似的走过来,“臣宋凤坡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紫月手指轻拍大腿,不急不缓,约莫静了半盏茶时间,才道:“平身。”
宋凤坡徐徐直起身子,冷峻的面孔因消瘦而透露出几分凌厉。
“朕听说宋蓄子日日精研茶道,卯时而起,亥时而息,从未间断,特来一品。”
“皇上对臣关注备至,令臣受宠若惊。”?
“哦,是么?朕还以为宋蓄子已经处变不惊了呢!”紫月边说边走下帝辇,“朕第一次来储秀宫,还请宋蓄子带路。”
宋凤坡微微侧身,也不推月兑,直接转身走了进去。
紫月正要启步,便听身边哀怨的一声,“皇上。”
沁耳伦跪在地上,满面不知所措。
“蓄子的橘树,朕会记得的。”紫月温雅一笑,便向前走去,独留下他痴痴地跪着,一脸茫然。
她走在道上,笑容可掬,不时指着路边景色向宋凤坡询问。宋凤坡走在前面,面色阴沉,有一答半,半句不肯多说。
直到进了云来殿,他的脸色依旧不见好转,紫月忍不住摇头,“宋蓄子非要用晚娘脸来应付朕么?”
“皇上不请自来,请恕微臣未能另行准备。”
“今日来得若是皇夫,宋蓄子脸上的阴云恐怕就会拨开了吧?”
“臣与皇夫在宫外是兄弟之谊,在宫内是上下之分,臣虽不才,还有自知之明。”他说得不卑不亢。
紫月故意曲解道:“宋蓄子是在埋怨朕未给你晋名份吗?”
宋凤坡冷冷地看着她,“若臣说是呢?”
“那朕即刻下旨,晋你为八品郎伴。反正薛郎伴走后,熹微宫就空出一殿。”
宋凤坡沉声道:“如此,臣就成为这场毒杀中唯一的获利者了。”
“哎,宋郎伴何出此言?”紫月叹气道,“宫中发生这等事,最最心痛自责莫过于朕。凶手如此明目张胆,简直视王法于无物。相比之下,宋郎伴本分沉稳,朕更觉珍贵。晋你的位,也是为后宫树立典范。”
宋凤坡只觉得一股气直冲胸口,半晌才道:“皇上有何吩咐,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
“朕想要将这个案子交给你查,你看如何?”
“臣区区蓄子,不敢担此重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