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少年脸阴的滴水,默不作声的走在肃宁城的石板路上,莫小栓等几个小厮战战兢兢的跟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一路之上随处可见冻的硬邦邦的饿殍,衙门的差役带着善堂的民夫,用一张芦席草草的卷了丢在大车上。脸皮皱巴如晒干的老菊花身上散发着陈年老尿味道的“私白”,伸着肮脏的手端着破碗强讨恶化。
河间府虽然地近京畿,但却是出名的穷地方,肃宁又是河间府最穷的地方,最出名的特产就是太监,从明朝初年直到清末依然如此。
大明虽然多次命令禁止自宫,但是朝廷的禁令挡不住切了就能吃上一碗官饭的诱惑。正德年间以来,民间私自阉割之风便日甚一日,无数穷极的人横下一条心把儿子或者是自己切了当“私白”,指望哪天朝廷开恩,下诏选净身男子入宫,从此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当肃宁县出了一个鼎鼎大名的魏忠贤之后,这股风气达到了顶峰。魏忠贤正是横下一条心把自己阉了当“私白”,才有了今天权倾天下的“九千九百岁爷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魏公公光辉形象的感召下,河间府有的村庄出现数百人自宫,全村再无男童和青壮年男子。
比起街头冻的梆硬的饿殍和那些在路边讨饭的“私白”,锦衣少年方翔无疑是极为幸运的。肃宁方家虽然不是钟鸣鼎食的簪缨之族,好歹也算是挂着千顷牌的高门大户,乡下有大大小小六七处田庄,肃宁城和河间府城里还有当铺、米铺、饭馆、杠子房等十几处的买卖。方家一向香火不旺,到了方翔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千顷地里一根苗,方翔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富贵尊荣自不必言。
下人都以为方翔是因为油泼辣子面被倒掉发火,哪里晓得那只是个诱因而已。在十七岁的少年方翔的身体里,却装着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二十五岁的灵魂。在另外一个时空,他叫方轻羽,大学文科毕业之后在西安的一家博物馆当了讲解员。原本以为这种朝九晚五两点一线的生活将无休止的继续下去,却没想到在一个宿醉的夜里,一梦醒来已经到了大明天启六年的八月中秋。
方轻羽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个碾盘般的超大号月饼,至今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个月饼是五仁馅的,干果混合着青红丝的香味,和他童年时候妈妈亲手做的月饼是同样的味道。
那顿饭,方轻羽是合着眼泪吞进肚里的!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个月了,从最初的彷徨、困惑、惊喜等种种复杂情绪摆月兑出来,方轻羽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也欣然接受了方家大少爷方翔这个新的身份。
方翔的便宜老爸是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二甲第十五名,家门口竖起六丈多高的铁旗杆酬谢文曲星君的恩典,本来按照惯例他是可以进翰林院的,先是编修再是庶吉士然后放外任或者学差,熬资历直至六部堂官甚至是中枢台阁。可惜他命里福薄载不动这么大的运气,刚在吏部领了翰林院编修的告身,就染了时疫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瘦成一把枯柴无声无息的死了。
方翔的母亲高氏葬了夫君之后,就把全副的心思都放在独子身上,寡母抚养孤儿,少了严父的管教难免就骄纵了些,再加上家里有钱,方翔逐渐就成了肃宁城里的小霸王,几天不闯祸母亲高氏就要念佛。当二十一世纪的方轻羽穿越到方翔的躯体之后,循规蹈矩的表现倒是令家里倍加的提心吊胆,整整三个月没惹祸,这也太反常了!
方轻羽半无奈半欣喜的接受了方家大少爷的身份之后,也一定程度上融合了方翔的情感,渐渐他方翔,这个世界比起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固然有种种的不便,比如没有电视不能上网,却也有很多好的地方。
青菜用茶油轻轻的煸炒就有自然的清香,鲫鱼用白水煮熟就有种自然的鲜甜,米饭掀开锅就香气扑鼻···方翔记得,自己第一次吃大明朝的红烧肉的时候,那种浓郁的化不开的醇香,令他感觉这种猪和自己二十一世纪吃的猪肉,不仅仅是品种不同,甚至怀疑都不是同一个物种。
不需要过多的调料,只保留原始的鲜美,每种食物都是那么令人垂涎欲滴。美中不足的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陕西冷娃,方翔几乎是餐餐离不开辣椒,失去红艳艳的油炸辣子佐餐,总是一种缺憾。
直到今天,方翔突然发现家里的花园里有几十棵辣椒,而且管园子的管事手中,居然还有晒干的辣椒面,这自然是以前那位纨绔子弟方家大少爷用来恶作剧的道具。这令他喜出望外,总算是可以吃一顿油泼辣子面了,结果却被黄胖子和莫老栓扫了兴致。
少吃一顿油泼辣子面不是什么大事儿,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扫兴而已,真正令他忧心忡忡的却是生活了三个月的肃宁方家。
在博物馆干了两年多的讲解员,方翔清楚的知道,再过几个月天启皇帝就要龙驭宾天,大明末代皇帝崇祯即将登基,阉党将会被一网打尽,魏忠贤也会在一个清冷的夜晚在一个白衣秀才的悲歌《挂枝儿》陪伴下上吊自杀。
魏忠贤或死或活,对于方翔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要命的是,方大少爷的娘舅,方翔母亲的亲弟弟高天宇现在担任着河间府千户所的千户。
天启年间,在魏忠贤的老家河间府一带当官,如果不和阉党勾搭肯定是不行的,哪怕是心里对这些身上少了二两肉的家伙再腻味,表面上也不得不虚与委蛇。高天宇自然也不例外,否则的话他也活不到今天。
别看方家在肃宁城里风光无限,放在京城大佬们的眼中不过是虾米小鱼而已,等到魏忠贤倒台,东林党的正人君子们收拾阉党余孽的时候,方家和高家肯定被当做阉党的小爬虫被一脚碾死。读书人耍起狠来,东厂的番子锦衣卫的缇骑都要望尘莫及
神仙打架,殃及凡人啊···好日子俺还没过够呢!
每当想起再过几个月,自己一家就要面临灭顶之灾,男丁被流放琼州蛮荒烟瘴之地,女眷发卖为官妓被人摧残蹂躏,方翔就一阵阵揪心的痛楚。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却无力抗拒甚至无法逃避!
“少爷,咱回吧?这天冷的狗呲牙!”莫小栓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道。
方翔不由得紧了紧貂裘,小冰河时期的明朝末年,果然是名不虚传,现在的温度起码也是零下十五度,这还是大白天,到了夜里肯定是负二十度还要挂零。
中午那盆油泼辣子面没吃到嘴,家里倒是闹了个鸡飞狗跳墙,母亲高氏鼻涕一把泪一把,从方翔刚出生一直说到昨天晚上,抽抽噎噎的哭诉他这个没良心的小贼。方翔只好陪着笑脸解释番椒不是毒药,和胡椒同样是来自西洋的一种味道浓烈的调味品,最后实在无奈找来一条狗,把洒落一地的面条拌上肉汤喂给狗吃。那条大狼狗被辣的呲牙吐舌头,拼命的舌忝食地上的积雪。最后看看除了狗嘴肿了些之外并无大碍,高氏才将信将疑。
闹了一个多时辰,又在大冷的天漫无目的走了七八里路,方翔感觉月复中空空身上一点暖气都没有。想想再走回家里又是七八里路,雪后的石板路一步一滑,走回去起码还要半个多时辰。
“少爷,要不找个酒馆喝两口暖暖?”莫小栓用袖子擦着鼻涕,低声细气的道。
“离我远点!”方翔看到他油渍麻花般亮晶晶的袖子,没好气的随手一指:“那就到东街随便吃两口再回去。”
拐过一条巷子,就是肃宁城唯一的商业街,不足一百丈的街道上零零星星有十几家店铺。
“啪!”
一声突兀的脆响,惊的方翔打了个激灵,就听见不远处一家饭铺里传来年轻男子的怒吼声:“你个瓜怂(傻**),嘴儿(这)丝(是)肉包子?连半点猪肉星星都木牛(没有)!”
方翔顿时感到一阵亲切,很久没听到这么纯正的陕北口音了,透着关中冷娃特有的粗豪···亲不亲,家乡人啊!
“你吃的太急,一口吞下去哪里能吃出滋味来?再说了,要是包头野猪在里面,还不一头拱死你这个黄须贼?”饭铺里传出另一个男子瓮声瓮气的声音。
“你骂谁捏?额(我)咬了三口,前两口木吃到肉,你个瓜怂社(说)再咬就有肉捏,额吃完了都木见个肉沫沫!”年轻男子怒道。
“前两口是没咬到馅,第三口你咬过了头,这怨得谁来?”瓮声瓮气的男子慢悠悠的道。
两个人的嗓门都甚大,瓮声瓮气的男子是本地口音,年轻男人则是一口陕北腔调,尤其是瓮声瓮气的男子说话慢悠悠却又带着浓浓的调侃意味,方翔听了不禁莞尔。
“就到这家吃!”方翔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