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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相忘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生病,我便很不幸的住进了医院。
医院的病房里只有简单的白色,看久了会觉得心里堵得慌,养病期间我被迫停留在白色的世界里几个星期,差点受不了里面的气氛而崩溃。由此我要感谢一个病友,由于有她的陪伴我才能熬过了那段时间,也是因为她的故事,把我从满眼白色的无奈里带到了另一个心境。
她是一位八十多岁的婆婆,很老很老了,半身不遂的,百病缠身,动也不能动,整天就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全靠工人和护士料理着。
每天下午是她最清醒的时候,她的儿女和孙辈们会带着她最喜欢的雏菊来看望她,一到中午,她就开始雀跃了。
当她清醒的时候讲话非常的有头有路,甚至还可以用幽默或者风趣来形容,但有时候却云山雾罩,有点不着边际。
我和她隔着一道帘子,她的每一言每一语会透过帘子传到我的床位,想拒绝也不行。
除了无聊的谈话,老太有时也会语出惊人,譬如她第一次看到死去的叔了。
子女们都在笑,我也不以为然。
第二次又听见她在,子女们还是不以为然的笑笑。
如是,听了三次,她却不再了。
我却有些相信她的话,因为其他的事她可以讲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唯独是见到死去的亲人这件事没讲错过,每次都能清晰地重复。
可她不再了,似乎死去的叔不曾再来。
但我时常在深夜听到她的抽泣和喃喃的低语,分明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倾诉,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异常好。
终于有一天,她的家人没在的时候我问她:“婆婆,你有想过你的叔老是来找你是为什么吗?”
“没有,没有,我搞错了,是我的幻觉吧。”
老婆婆努力做出镇定的模样,我很清楚知道这是假话。
自从前几次老婆婆对子女过后,病床前忽然增加了几名神经内科的大夫,言谈中尽是哪种药对症什么的。于是老婆婆开始否认她过见鬼的话,连她的子女跟医生讲了她也矢口否认,只要有人问起,便会连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她是怕医生给她灌药呢。
我不打算放弃,于是认真的看着婆婆对她:
“婆婆,那不是幻觉,你知道的。他这么三番五次的来找你,肯定是有原因,难道他来的时候没有跟你讲什么吗?”
婆婆不出声了,我再重复了一次我的问题,并且告诉她我相信她。
没想到这一下就闯祸了,婆婆看着我,什么也不讲,眼泪刷刷的就流了下来,我从没面对过一个老人这样对着我哭,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唯一能做的就是扯点纸巾赶紧递过去。
要是孩子哭,我还可以哈哈大笑,或者骂他两句,但一个活了那么大岁数的人哭,我能讲什么,她们的经历不是我可以全部认知的,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她哭。
过了几分钟,婆婆渐渐地平静下来了,抹掉眼泪看着我,似乎是欲言又止。我给了她一个肯定和理解的眼神,拍了拍婆婆的手,继续静静地坐着,于是她开始讲一个故事。我把这个故事记下来,给大家分享,在婆婆娓娓道来的故事里也加了我的看法。
几十年前,当婆婆还是十来岁的孩子,那时候她住在江南水乡的镇上,生活很安谧。
在懵懂的童年和他相遇得很安静,好似转过街角,自然遇到一个熟人。
人的一生是由很多偶然组成,对于生活,人们并无方法从它寂静的表象上猜测到暗涌。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或者他们的离别。
怎么会跟着他一起逛遍镇,怎么会到天黑还在嬉玩,怎么第二天又会再见面,她已经不记得原因,却记得那时的心情。
他们成了朋友,天天见面嬉玩,看到他们在一起,街坊的大婶悄悄告诉她――那是孙家的少爷。
那有什么?她也是姐啊,李家的姐。
她的年纪幼,才不管什么男女之防,快乐是最重要的。因为他,那年的夏天成为一个充满幻觉和迷惘的季节。从十岁到十三岁,那三年里似乎一直都是一个季节。
他是个顽皮的孩子,最喜欢踢掉鞋子爬到镇边树杈的最高处,然后躲在树丛里晃动着两条赤.果的腿,兴奋地眺望镇外的远方。她总是问能看到什么,他,有开满金黄雏菊的田野,还有石头桥和河。石头桥连着一条很长很长的公路,公路望不到头,不知道通向哪里。
这话时,他的眼里有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而她却满脸担心地瞧着他晃动的腿,
终于有一天,他拉着她去看看那条公路。他们走到暮色深沉,还没有找到那片田野,没能找到金黄的雏菊。
她忽然害怕了,我们还是回家吧。
他却不肯放弃,肯定地再走一会就到。她在月亮升起时忍不住哭起来,两人只能牵着手又回到镇里。
她未曾想到这是与他一起走得最远的路。
往后的岁月里,她的梦中常常出现一条悠长无边际的公路,在暮色和雨雾中蔓延到苍茫的远方。而田野里的雏菊早已经凋谢。
那年她刚刚十三岁。
十三岁的生日时,娘亲告诉她不能再出去疯玩了,要在家学女红,学做一个待嫁的姑娘。
收心了,安静了。她像那个时代的姑娘们一样待嫁闺中,也像其他姑娘们一样幻想在父母之命某妁之言的撮合下有个好归宿。但在她的心里悄悄藏了个身影。
似乎是老天眷顾她,三年后父母为她订了亲,对象竟是镇上的孙家少爷。
总和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的好,她知道消息后平静地安慰着自己,可每每想到却会不自主地笑,不能控制的嘴角上扬是心里深处的快乐。
出嫁那日她心里糊涂着,被旁人随意摆弄,仪式中的她犹如是一个被牵线的木偶傀儡,耳边的哄闹让她觉得头好晕。
有婶子在远处喊:“新郎官好俊俏,倒像个瓷女圭女圭般!”
于是嬉笑声如潮水似的涌来,戴着头盖的她想起的却是那两条摇晃赤.果的腿。
夜深时,她在昏暗的烛火下终于被掀起头盖。屋子黑了,一切来得很快,甚至没有交谈。她拼命想从变成丈夫的男子身上找到记忆里的身影,可只有陌生和疼痛。
天亮后,一晚未睡的她心地借着朦朦的晨曦打量身边的男人,从眉梢和额角找到了些熟悉,她略略有了点欣喜和安心。
本来一切很顺遂,拜见公婆,敬媳妇茶,她早已练过无数遍,不会有差错。可当一个人影出现时她错愕了。
“快叫叔啊,别愣着。”
叔?原来嫁给的是哥哥。当心里的身影和叔重叠时,她醒悟过来,老天并未眷顾于她,只是和她开了个玩笑。
叔也认出了她,他眼中有着丝惊诧。
还能怎样?讲到此处,老婆婆无奈地朝我咧咧嘴。在那个年代就是如此,对婚姻她没有显露出太多的伤心,我也无法安慰远久岁月里的失落。
故事还要继续,人生会跟着岁月的脚步走,转眼几年过去了,她为孙家生下几个儿女。丈夫和公婆待她不错,叔却去了远方念书,她很少见到他。
他终于走出了镇,去到了外面的世界,只是每年会在雏菊盛开的时候回来,每次回来都带回来金黄的雏菊。美丽的花朵插在客堂间花瓶里,给深色阴暗的家具带来一抹亮色。
她知道他是从哪里采摘的,也知道他为何不常回家,这成了她心里的秘密。
几年光景,叔变得高大英俊,若不是眉头紧锁有种阴郁,简直快要无可挑剔。当然这是她眼中所瞧到的,在别人看来孙家二少爷是个不成亲的怪人。
尽管父母为他介绍和提亲了许多人家,可他总是逃避,被弄得烦了,便在外求学甚少回家。
只是客堂间瓶里的雏菊始终会在每一年按时出现。
一年,又一年。
她很不愿意他如此孤单的生活,可劝的话语无法出口,是尴尬?是愧疚?不出原因。或许是种难过。
岁月匆匆,公婆在一年里同时去世,她成了女主人。又过了一年,身体孱弱的丈夫忽然染上重病,为了治病家里的财物几乎被耗用一尽。可她仍然坚持把学费准时寄给远方的叔,为了让他能安心读书,她甚至隐瞒了家里的实情。丈夫在病榻上僵卧了几年,终于撒手人寰,她成了寡妇。
在那时,男人没了就仿佛是天塌了!她被连续的打击弄得茫然无措。
幸好叔及时回来,在料理完丧事后顶起了这个破落的家。
那段日子里,他不再离开家,两个人一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一起为家的生存努力。
相处在一起会有交流,可在记忆里,那些日子的她与他之间对话很少很少。日子的忙碌使得记忆模糊,她只记得他们有时候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一个手势便知晓彼此的心意,无需太多的话语。
这是哪一种默契呢?
她也曾胡思乱想过,但毕竟有些事是不可能的,她也没有勇气,尽管客堂间瓶中的雏菊每一年依旧会出现。
她不晓得那时他是怎么想的,似乎他也有过冲动,可在数次犹豫后放弃了,那时代的礼教防范甚严,抗争需要非凡的勇气。她则更不敢什么,有些感觉总是很难对别人描述。当无法表达的时候,就只能选择沉默。
多年后,她觉得那段日子仿佛如梦,很不真实,每天有个熟悉的男人在厅堂间穿梭,而她像是一个旁观者,微笑地望着英挺的身影。梦里的老屋没有了阴沉,因为有个人的陪伴变得馨暖。
那段时光是幸福的。谁都不知道幸福的概念是什么,也许它只是幻觉,而人们惟一的区别是,有人是看着幻觉破碎,而有人却会沉浸其中去迷失。
幻觉总是来得快,失去的也快。
当她为这样的生活感觉惬意时,镇上却开始有流言,各种难听的流言。
流言的污水快把孙家大院淹没,没等时间证明他们的清白,在他三十岁那年,他也走了,一次简单的深夜饮酒,一次跌倒。
命运似乎是在故意折磨她,把她再次推进苦难的深渊。
可这次又有不同。
她没像丈夫过世时痛哭,反而很平静,平静地流泪。
泪水总也流不干,流不停。
为什么要去深夜饮酒?为什么要如此不心?她在心里的提问不会有人回答。
相依相偎相知有时可求而不可得,很多时候,互相的依存好像是那天的午后,天空的深蓝色,晃动的双腿,寂静得只听见风吹过。这抹场景只会出现一次,一生只有一次,深深印在脑海里。有些画面像是被揉在手心里的一团花瓣,渗出的汁液会渗透进灵魂。
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吗?我们错过了一些人,怎么办?
为叔出完殡后,深夜。她一个人在发怔,孩子们都睡了。
那时住的老房子已经很陈旧。房间光线阴暗,前后院子里种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树,叶子暗绿得发亮。
一个暗暗的影子忽然出现在斑驳的树干处,虚无又飘渺,他的出现还带来丝阴冷的寒气。
她瞧到了,却没有害怕,只有惊讶,因为英挺的身姿何其熟悉。
你怎么回来了?
来看你。
觉得难受吗?
还好,像场梦而已。
什么时候再走?
不走了。
一人一魂像常人般谈话,她又开始流泪,这是进了这个家后他与她交谈最多的一次,可现在却是阴阳两隔了。流泪是因为痛苦,是因为再也无法完成自己的梦,更因为有个隐藏的伤口无需再隐藏。
眼泪是从命运把她的伤口包扎起来开始奔淌,命运用的力气好重。他有时也流泪,但泪水是红色的,她会很害怕,对那些不停滴落下来的心头的血。
叔遵守了承诺,不走的承诺。
他在夜间会出现于房内,有时是静静地看她,有时是陪着她聊天。
不去轮回了吗?
已经去不了啦。
为什么?
我成了执鬼,执念太重,留在阳世久了,地府不再收留。
我害了你,
呵呵,傻瓜。
这样的聊天一晚又一晚,一月又一月。
在千辛万苦里,孩子们被拉扯大,几十年后她又成祖母。叔依然会时常来看她,在她孤寂的夜晚。
终于时间在她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她老了,红颜不在,可叔还保留着三十岁时的英俊,还是会温柔的与她聊天,陪着她,守护她入眠。
她已经不去探究爱和不爱的问题。他是陪伴她最久的男人,给了她生命里能停留下来的地方。
或许爱情便是能坚持住最初的诺言。
进医院后,叔也跟了来,她忽然很害怕,在夜里忍不住问他:“我如果走了,你还会留在这世间吗?永远孤独的留在这世间?”
“不会,我的存在只是因为执念,你走了,我也就消散了。”
她忽然懂了,这世界其实并没有永远,这一生恐怕是他们彼此的永远。
原来那晚我在病床上听到了老婆婆的抽泣是缘由此,我怔怔地听了一个下午的故事,一个讲述得很平淡的故事。
婆婆完故事,疲惫睡着,她仿佛是出了多年的负担后放松了,在睡容里嘴角挂上了微笑,有人帮助分享秘密是种解月兑吧。
第二天,婆婆没再醒来,她在沉睡中安静地走了。嘴角还带着我昨天看到的笑。
躺在病床上,我看着她的家人和医生为她整理,忽然发现她露出被子外的手微微呈握手状。
我知道她走的时候,谁陪伴她到了最后。
诗――摘自安妮宝贝:
我仅仅是想,象一朵花一样地开在你的手心上。
纯白的。清香的。
也是寂静和忧伤的。
为你绽放一瞬间也好。
你看得见。
你看得见我的纯净和暗淡。
你在黑暗中,看见那个穿着锦绣衣服的女孩。
为了自恋的美丽,而孑然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