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娟母子三人回到陆家后,老夫人本不想张扬,原本最多容得他们住上几日便打发了走,但思及陆文娟如今也是诰命在身,这才不情不愿地置办了席面,让家人都见上一面。
席桌上分男女而坐,因都是家里人,倒没有在桌席中隔着屏风,各人的面貌一目了然。
以前住在陆府时,顾氏原本与陆文娟便是投缘,如今姑嫂再次相见却已是物是人非,自然是唏嘘不已,免不得嘘寒问暖一番。
大夫人刘氏在一旁瞧着,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感觉,原本自己最看不起的小姑,竟然一跃成为了三品诰命夫人,她心里的感觉与老夫人一般,吃什么都不是滋味。
闺阁小姐们自是不能见外男,自家的兄长也就那两个,看来看去没什么新意,所以乍见吴昊,几个未嫁的小姑娘也不由得春心萌动。
锦韵倒是始终如常,淡然有礼;锦茜暗自打量着吴昊,又反过来在心里评估着。
锦怡倒是偷偷看了几眼吴昊,这吴昊虽然肤色黑了些,却比京城里的世家公子多了几分英武,加上面容清俊,让人不难产生好感,她也在心里自己作着比较,到底是这个表哥好上一些,还是那郭家公子更胜一筹。
她可没有忘记重阳小宴时郭品峰曾经给她敬了一杯酒,虽然有武丽娟那个丧门星从中作梗,但也无法阻断她的美好幻想。
若不是郭品峰对她有意,为什么又会独独送酒给自己,想到郭品峰那张英俊的容颜,她又不觉羞红了脸。
可为什么自从重阳小宴后,郭品峰便再无消息传来,想到这一点,她又是愁苦不已,但若是将目标转向吴昊,她又有几许不甘。
这一刻,锦怡矛盾了。
吴倩察觉到陆家的表姐表妹正在暗自打量着自己的哥哥,不由微微皱了眉,她可不太喜欢京城这些千金小姐们,喝水怕噎着,走路怕磕着,真正是身娇肉贵,虽然母亲说了锦韵是特别的,但她也不以为然。
锦韵对待什么事都是淡淡的,要说她是沉稳,年纪不搭,若说她是天性如此,可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又透着聪慧与狡黠,真正让人看不透。
再说自家哥哥英勇不凡,自当配上将门淑女,又怎么会看上这些娇弱的千金小姐。
宴席之后,几位少爷小姐便相约去花园里漫步消食,这四女四男走在一起,却是怎么看怎么怪异。
先不说锦怡与锦茜有过节,怎么样也不肯走在一块,锦韵性格淡然,吴倩又不喜欢与她们这些千金小姐亲近,所以四个人几乎都各走各路,不太搭腔。
一入花园后,锦琦便月兑离了众人的视线,带着两个小厮跑到后园里用弹弓打鸟去了。
锦韵第一次近看堂哥锦良,虽然他只比自己哥哥大了一岁,看着也算是温文尔雅,但在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一丝京城世家公子的流气,让人很不喜欢。
锦良虽然是庶出,但因为长房只有这一个儿子,所以他从出生起便一直养在大夫人刘氏跟前,虽为庶子,但吃穿用度都比照嫡子来办,也养成了他年少轻狂目中无人的性子,只是在家中隐藏得很好,让众人都没有察觉而已。
锦堂与锦良本就说不到一块去,倒是更愿意与吴昊亲近,听他讲兰州将士阵前杀敌的英勇事迹,心中钦佩不已。
花园里有座锦鲤池,虽然是冬季,但正有仆妇在那里喂着吃食,见了几位小姐赶忙行礼避让。
这些锦鲤得了吃食便跳得欢娱,引得几个小姐都凑近了池边驻足观赏。
“我来喂喂!”
锦茜玩心一起,走到仆妇身边,在那大簸箕里抓起一把饲料,一点一点地洒落池中,引得锦鲤们争相上前,游闹不停。
“果然跟她姨娘一样,只会做些仆役粗活,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物!”
锦怡低声跟身旁的丫鬟晴文说笑道,虽说是耳语,可那声音足以让在场的几位小姐都听入耳中。
吴倩略微皱了眉,看向锦怡与锦茜的目光充满了猜度。
锦韵摇头轻叹一声,上前也抓了一把饲料,随意洒弄起来,她并不是要帮锦茜,只是见不惯锦怡这般作为,怎么着她和锦茜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即使不待见她们母女,也不能被长房欺负了去。
“三姐……”
看着锦韵的动作,锦茜有些许感动,原本因为锦怡的话而心里不痛快,如今倒是长了几分气焰,转头回嘴道:“二姐姐身娇肉贵,自当走远一点,免得被这池水给溅了身!”
锦怡正待发话,却看到不远处吴昊正探身望来,不想在表哥面前失了气度,这才平息了心气,两步上前,低声道:“三妹,我倒不知道你与四妹妹竟然这般好,要知道你与二伯母没到京城前,丽姨娘可是很得宠的,俨然就是二房的女主人……”
锦韵斜睨了锦怡一眼,又洒了一把饲料,这才淡然道:“锦韵倒不知道二姐对我们二房的事务如此上心,若是二姐的心思都花在了这上面,方嬷嬷教导规矩那阵学的不好也就不稀奇了,想来说于祖母与大伯母听,她们也定会体谅。”
“噗!”
锦茜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锦怡立刻便涨红了脸,规矩女红竟然没比过锦韵这乡下出来的野丫头,这可是她毕生的耻辱。
“笑什么!不准笑!”
锦怡压低声音斥责道,又不屑地看了一眼锦韵,冷嗤道:“得意什么,你不过是恰巧入了方嬷嬷的眼,别以为就比我强!”
锦韵没有理会,倒是锦茜捂唇笑道:“二姐姐既然都说得出来,还怕别人笑么?嘴长在我身上,我爱笑你管不着!”
“你……!”
锦怡恨得牙咬咬地,看着锦茜得意的笑容,她不禁又想起重阳小宴时锦茜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若不是如此,她又怎么会在众人面前丢脸,还连带着受罚。
锦怡越想越气,看着锦茜灿烂的笑脸,双手死绞着丝帕,恨不得上前撕烂了她那张脸。
晴文忙上前两步,扯了扯锦怡的衣袖,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俩主仆的神情立马变得诡异起来。
锦韵微一皱眉,但直觉里却有不好地预感,带着晓笙往一旁走去。
锦茜却无所觉,又在庆幸着自己言语上占了上风,落了锦怡的面子,心头亦发高兴,又在仆妇手里抓起一大把饲料,玩得亦发尽兴起来。
吴倩早在他们姐妹几人闹内哄时便自觉地走到了一边,她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姐妹还能这般勾心斗角,却直觉地认为自己不宜参与,管他们玩出什么花样,自己远远地看着便好。
锦茜在那里一边喂鱼,脚步便不自觉地向里挪动着,突然,不知怎的脚下一崴,身形一扭失去了平衡,竟然在一阵惊呼声中跌进了池里,水花四溅,众人顿时懵了。
“快救人!”
看着在池中扑腾的锦茜,锦韵最先反应过来,几步便奔了过去,可奈何她与晓笙都不会游水,只能在池边干着急。
锦怡在一旁捂唇偷笑,丝毫不以为意,还向后望了望,哥哥们早已经转到另一边的弯角,即使听到呼救赶过来也要一会儿功夫,正好趁这个机会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
不过可惜了,锦怡斜斜地睁了一眼锦韵,要不是她机灵躲在一旁,就该她们姐妹一同在池中畅游了。
正在众人焦急之时,一条细长的银鞭突然从天而降,又飞快地射入水中,卷起锦茜的腰身,再往上一带,原本还在水中扑腾的小人儿立时便被卷上了岸,带起一串飞落的水花。
锦茜稳稳地落地,长鞭一松像银蛇一般滑溜而去,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看向身后慢慢步来的吴倩,均是一脸惊讶。
锦韵顾不得许多,一步当先,一腿跪地,另一腿屈膝,让晓笙帮忙着抬起锦茜,将她的月复部横放在自己屈膝的大腿上,使其头部下垂,再后压其背部,使胃及肺内水倒出。
如此动作一番后,锦茜“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混杂着泥浆的池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仆妇丫鬟们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锦韵忙让人用棉被裹了锦茜抬回菊苑,再差人去请大夫,又让竹玉跑上一趟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老夫人他们。
如此安排一番,锦韵这才歇下气来,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又向吴倩道了谢,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然使得一手好鞭法,还能临危不乱地施救,若是不然,怕锦茜这条小命都难保。
不过,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失足落水?锦韵不由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了锦怡。
锦怡却无半点心虚,还狠瞪了回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和晴文都站得远远的,是锦茜自个儿不小心摔了下去,怨不得人!”
说罢,用丝帕扇了扇风,竟然就像没事人一般带着晴文漫步远去。
吴倩慢慢地收拾起长鞭,看着离去的锦怡,不由泛起一抹冷笑,别人没察觉,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刚才晴文脚下的小动作她可是看得分明,那块崴了锦茜的小石头不正是那个丫头踢过去的。
怪不得母亲说高门大宅里多了是见不得人的阴私,这次她倒长见识了。
不过……锦韵那救治人的方法倒是怪异,但效果却是好的,她也怕自己晚了一步,锦茜便会没了气。
这大冬天的落了水,即使保住了小命,怕也会少不了一场风寒。
“妹妹,怎么了?”
吴昊几人听到惊呼后也急急赶了过来,看到吴倩正在收拾着手中的长鞭,不由心中一惊,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锦堂也自是跑到了锦韵跟前,看着她额前垂落一丝沾了汗水的秀发,心中也是一慌,紧张地问道:“小妹,你没事吧?”
“我没事。”
锦韵心中一暖,摇了摇头,道:“是锦茜不小心摔进了池里,幸亏被表姐给救了上来,眼下已经被人抬回了菊苑。”
锦堂松了口气,忙向吴倩道谢。
吴倩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吴昊却是瞪了她一眼,兴许是在怪她怎么在内宅使用长鞭,万一伤着人了怎么办,吴倩却得意地握了握拳头,显然是成竹在胸。
“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锦良慢条思理地踱步而来,颇有些责备看向锦韵,道:“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看护的,竟然让妹妹掉进池里了?”
锦韵冷笑一声,垂了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裙上已经渐渐浸开的水渍。
锦堂却有些不悦地看向锦良,锦茜掉进池里,怎么能怪锦韵,这都是意外不是。
“大表哥,我看当时二表姐离得最近,可她也没拉住四表妹。”
吴倩瘪了瘪嘴缓声道,她只是看不惯锦怡的作为,也对锦韵的闷声不响有些气恼,这姑娘怎么总是淡淡的,也不知道为自己开月兑几句,真正是急死人!
吴倩这话却说得锦良面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好似他刚才那一说是有心偏袒同房妹妹一般,此刻一看锦怡不在场,也皱了眉,问道:“锦怡呢?”
晓笙站出来福了福身,“回大少爷的话,锦怡小姐带着晴文已经先行离去,向是往兰苑的方向去了。”
此话一出,锦良脸色更加阴沉,锦茜出了这事,锦怡竟然像没事人一般离去,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虽然说锦茜与锦怡本来就有过节,但看在吴昊兄妹眼中又会怎么想,陆家长房的女儿难道就是这种毫无姐妹之情的人么?
“既然锦茜被抬回菊苑,锦韵怎么还不跟去看看?你可还是她嫡亲的姐姐!”
长房与二房不合这已经不是公开的秘密,锦良从小养在大夫人刘氏跟前,与锦怡的关系自然比这隔房的姐妹亲厚,他这一说不过是想祸水东引,将吴昊兄妹的注意力吸引到锦韵身上,即使有闲话传出,也都指着锦韵而去,方能将锦怡不睦姐妹的行为一笔带过。
“大表哥,你这话说错了。”
可惜,锦良打错算盘了,他这一说,吴倩更加看不过眼了,话语也丝毫不客气地道:“虽然是我将锦茜给救了上来,但锦韵妹妹却一刻也没歇着,若不是她方法得当,锦茜还吐不出呛肚里的那口污水,说不定现在早已经凶多吉少,之后锦韵妹妹又安排着人手将锦茜给抬回了菊苑……二表姐可是转身就走,啥都没做。”
说到最后,吴倩还不忘点醒锦良一句,他那个同房的妹妹的做为连她都看不过去,莫说是外人。
被吴倩这一番抢白,锦良早已经是涨红了脸,最后讪讪地应付了两句后,便飞快地逃了开去。
“倩表妹,谢谢你为锦韵说话。”
锦堂郑重地向吴倩施了一礼,却被她闪身避过,笑道:“哪有哥哥向妹妹行礼的,而且我说的都是实话而已。”
锦韵也抬了头,看向吴倩的目光充满了暖意,端正地福了福礼,道:“妹妹谢谢表姐说了实话。”
吴昊沉稳有急智,吴倩个性爽朗刚正不阿,对这样的两兄妹,锦韵自是打心底里喜欢,看来她要结交二姑母一家的行为是完全正确的。
二姑母也说了,这次回京城,一来是为了安葬二姑父的灵柩,二来便是为了来年春日里的武举,吴昊虽然有他父亲以前的上司照拂着,但也要经过这正经的武考才能顺利地步入官途。
二姑父如今已经没了,一双子女便是二姑母全部的念想,即使不喜京城乌烟瘴气的生活,她也不得不再次踏足。
对于锦韵的话,吴倩再次失笑,既然说的是真话还有什么好道谢的,她又哪里知道,宅门里阴暗污秽的事情如此之多,能说真话的人是少之又少,所以她能如此仗义执言,真正是难能可贵。
“好了。”
吴昊瞪了吴倩一眼,见她收了笑,这才转向锦堂,道“二表哥,我们也去菊苑看看吧,总得等大夫确认四表妹没事之后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表弟说得对。”
锦堂点了点头,四人便向菊苑而去。
锦茜受了惊吓,感染了风寒,大夫给开了药,也要休息调养个几天才能痊愈,丽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护着。
顾氏与陆柏松最先赶到,免不了一番安慰劝导,丽娘一边抹着泪一边看了陆柏松几眼,见他的目光根本没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不由又是一阵气恼。
老夫人年纪大怕过了病气,就遣大夫人刘氏来看望一番,丽娘看了又是一番哭诉,刘氏也安慰了几句,又让人留下了些补品意思一下,没坐多久便借口离去了。
*
回到自个儿住的苑子后,吴倩才将今日里见到的事情讲给母亲与哥哥听。
陆文娟听了后点了点头,沉默良久,才道:“你今日做的对,救了你四表妹是好的,锦怡主仆做的事你也别和人说。”
因为没有证据的事,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陆文娟早已经吃过这种亏,又怎么会让女儿再犯。
大夫人刘氏本来就是个刻薄寡恩之人,她教出的女儿自然也承了她的性,只是锦怡的心也忒狠了点,虽然是隔了房的,但那到底是她的堂妹,若是真的出了人命,她能安心么?
陆文娟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她怕的是长期生活在陆府,耳濡目染之下,自己的一双儿女会不会也染上这等恶习?
看来,要趁早将那处宅院收拾打理出来,早日搬走才是上策。
“母亲,那锦韵妹妹确实是个灵巧的。”
吴倩这时才夸赞了锦韵一句,虽然初时不喜她太过安静的性子,但相处下来却发现她的可爱与聪慧,至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都不会作假,这样的真性情才讨人喜欢。
陆文娟笑着点了点头,吴倩只看到锦韵聪慧灵巧的一面,却没注意到她临危不乱地指挥调度,安排着众人该做什么,这样沉稳的气度,这样冷静的思考,对这样年纪的小女孩来说,需要有怎样的心智才能做到。
“妹妹,你说三表妹那救人的方法甚是奇特,你教教我!”
吴昊拉了吴倩行到一旁,两兄妹在那比比划划,虽然动作很是奇怪,但却是有说有笑,乐在其中。
陆文娟看了,唇角渐渐泛上一抹欣慰的笑容。
*
锦韵躺在床榻之上,细细回想着今天的一切,虽然一切看着像意外,但多半与锦怡有关,不过没有证据,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件事情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顾氏不知道,锦堂也不知道。
若说以前锦怡与锦茜小打小闹,还可以当作是姐妹间的意气之争,但今天锦怡看着锦茜落水时那冰冷的目光,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锦茜的生死一般。
再怎么说她们也是堂姐妹,锦怡竟然可以冷漠如斯。
亲情,在这个时候不是显得更可笑了么?
锦韵摇了摇头,虽然她也不太喜欢丽娘母女,但到底做不出来见死不救之举。
虽然才回到陆府没几个月,但她却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地方。
不说老夫人与长房的人对他们不冷不热,就连自己的父亲她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爱护与体贴。
陆柏松的性子绵软,又爱听枕头风,不是沉迷于丽娘的狐媚窝里,就是泡在紫苏的温柔乡里,哪里还记得顾氏为他的付出,这样的凉薄之人又怎么可以托付终身?
锦韵不禁为自己的母亲感到深深地不值。
她怀念在朝阳县的欢乐时光,自由、随性,若是让她一辈子困死在这大宅门里,她一定会疯。
这样下去不行!
锦韵闭了眼,沉沉思量,她要好好想一想,未来,怎么才能月兑离陆家的掌控,和母亲哥哥一起再过上那幸福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