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秀英离去了,映文和小净便进屋来。映文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来,点着了,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声不吭地抽起烟来,那烟头一明一灭。从他的脸上和眼神里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他只道,小净勤劳,能干,美丽,他往常是很依恋她的,并以她引以为骄傲。可如今她却暗地里背叛了他,这出乎意料的事使他心头负满了痛苦的重荷。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面临众亲好友,邻里乡亲呢?他简直无地自容了,这婚还得非离不可了。他想到失去她以后,他又将如何生存下去呀?天啦,天啦,这种事怎么落到他头上了呢?他模糊的记忆在岁月的长河中展现开来:从小他就失去了母亲,是父亲一手把他拉扯大,他一直过着穷愁潦倒的生活,而他又体弱多病。年轻时娶了小净这样美丽贤惠的妻子,对于他而言,他的生活里有温馨的阳光了,他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了。如今,这一切都像过眼云烟一样消失了。他下意识地将未抽完的烟狠命地捻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又双手抱着脑袋,一下一下地无意识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终于,他对坐在他旁边抽抽噎噎哭泣的小净说:
“咱们离吧。”
“你有什么条件?”小净止住哭声,抬起泪眼问。
“家里也没有什么财产,就这房屋,咱们各半吧。还子归我,你每月给她生活费两百元。”映文沉重地说。
“孩子还是归我吧,你一个男人家粗心大意,带不好孩子。”
“归你就归你吧。”映文沉思了片刻说,“但你必须给我带好,孩子一有什么闪失,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说话太不讲道理了,自己的孩子我疼她都来不及。还希望她有什么闪失吗?”小净生气地白了他一眼说。
“你说说,结婚这许多年来,我对你如何?”
一阵沉默,小净并不作答。是啊,结婚这许多年来,他对她确实很好,经常给他买衣服鞋袜,生疮害病了,甚至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给她端汤熬药。只是,只是她太瞧不起他了。好半晌,她才抬起头来极不情愿地回答:
“你对我一般。”
“一般吗?”他气愤地盯着她,“你自己模模自己的良心看,我对你究竟如何?结婚这许多年来,除了我给你买衣服外,你给我买了一件吗?其实,我是很爱你的呀,难道你就感觉不倒这一点吗?”
小净低垂着脑袋,紧蹙着眉头,再也没有说什么,在她的内心深处来说,离婚对于她来说,她觉得是一种解月兑。离就离了,又何必在乎别人的说法呢?自己走自己的路,任别人去说吧。
随后两天,他们两人经过反复磋商,最后在一个律师的帮助下,写了一份离婚协议,随即到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二姑小净离婚的消息不胫而走。首先我的外祖母感到非常震惊和悲痛。我和母亲,外祖母赶到了二姑那里去看望她。外祖母一看见二姑和贝贝就放声大哭起来,她满脸皱纹的脸上,那双浑浊的黑眼睛流下了大串大串的泪水,她掏出雪白的手绢使劲揩拭着,她的喉咙哽咽着,泣不成声地说;
“你怎么就突然离婚了呢?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全是你的错呀,映文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这一下你把别人离了,看你又能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还有,我这可怜的外孙女,从此就没有父亲在身边照顾她了。”
二姑见外祖母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就硬着头皮说:
“离都离了,你就别说了。”
“准是你的错,你是不是和那人来往。被映文知道了。”
“嗯。”
“你听我说,现在你离了婚,也不准和他来往,别人有老婆和孩子,他是不可能离婚的。你要清醒地认识到这点。”
“是呀,小净,你要离他远点,那个人他根本就是骗你的。”母亲也愤愤然地强调说,“你看你,你是咋搞的嘛?居然和那人来往,也就不想想,别人可能会为你离婚吗?现在,自己把一个好好的家弄得破破碎碎,我看你今后咋个生活哟?你简直让人焦心死了。”
对于二姑的离婚,我是非常理解和同情的。首先,我自己找了一个不喜欢的人,从心底的深处来说,那深深的伤痛埋在那里时隐时现。我知道,二姑和我有一样的伤痛。其次,姑父的无能是被二姑瞧不起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极为正常的。只有我才懂二姑,我在心里想。于是我说:
“你们都别指责二姑了,这不是她的错。大家都有错误,不是吗?我经常看见她一个女人家干些男人干的活儿。姑父虽说仁慈厚道,但也确实撑不起一个家。”
“你懂什么?尽在那里说孩子气的话。”母亲老大不高兴地对我嚷。对于母亲的话,我十分诧异,我已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她居然还把我当孩子看,我心底里感觉着很可笑。
再说秀英吧,她气急败坏地回到家里,由于刚才的吵闹,她简直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她走进卧室,仰面倒在床上,蒙着被子,五内俱焚地在那里沉思默想这突发的巨变。一股对小净阴郁的怨愤从她心头升起。卧室的小窗口射进微弱的昏昏光线,她此时已感到心神疲惫,她的
头昏昏沉沉,她觉得房子里的一切在天旋地转。这千万种心情,千万种思绪搅得她心中乱极了。
入夜,肖志强回来了,见屋内冷锅冷灶,一丝炊烟也没有,几个小孩呢?坐在街沿上玩耍。那个大点的小孩一见他父亲回来了,就走进屋去扬着黑发飘飘的脑袋对他父亲悄悄说:
“爸爸,妈妈那会儿和小净嬢孃吵架了。”
“映文叔叔在家没有?”
“在家。”
“那他说什么没有?”
“他生气了,他叫妈妈和小净嬢嬢不要吵了。”
“去,出去玩吧,我和你妈妈说点事。”
孩子又出去玩去了,肖志强来到卧室用暴怒的眼光盯着她的妻子,一边冒火地大声嚷道:
“你这个疯女人,怎么去别人家闹去了?”
“谁是疯女人?你才是疯男人呢?怎么了?我去闹了,你就心疼那狐狸精吗?”秀英掀开被盖,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咱们还是离吧。”肖志强眉宇深锁说。
“你个没良心的。你要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你不能抛弃我们母子呀。”秀英知道,如果肖志强离开了她,她的生活将很艰难,无依无靠,单凭他的外貌和体形,要找到肖志强这样优秀的人是不容易了。
“孩子当然归我管,你是没能力管的。”肖志强语气坚决地,不容分地说,“房子和存折咱们一人一半吧,你如果不同意这些条件,咱们只有法庭上见了。”
秀英见他语气生硬,毫无挽回的余地,心里不由一阵阵剧痛,脑子急速地转动着,他得想个法子阻止这场婚变。这时,她想到了肖志强六十多岁的老母亲,他的母亲在肖志强的妹妹家住,平时,肖志强是个孝子,很孝顺他母亲,也很听他母亲的话。对了,她何不求救于他,把她搬过来阻止他儿子离她呢。那么,她明天早上一大早就去接她母亲过来。想到这里,她便有气无力地说:
“等明天再说吧。孩子们还没吃饭,你还是带他们去馆子吃饭吧。我没胃口,不想吃。”
肖志强心事重重地带着孩子们到街上一个馆子吃饭,他心里心急火燎,焦虑不安,他不知道小净现在究竟如何?映文是不是会打她?甚至打得他遍体鳞伤?啊,他自己也弄的无地自容,很难堪啊!毕竟大家已经知道了他和小净的事。但事已至此,他只好豁出去了,他的面子已被撕碎了,没有面子了。无论前面的道路布满了多少密密匝匝的荆棘,他只有勇往直前地走下去了。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这零零乱乱的问题。到了馆子,他给孩子们要了两碗豆浆稀饭和一些素菜,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趁此,他溜出馆子,来到外面一个僻静的角落,给小净闪了一个电话,电话刚通,他便挂断了。他没有胆量给小净大胆地打电话,
他毕竟怕映文听见了。
小净那时幸好在院子里扫院子,肖志强在里屋闷坐。小净看见来电,心里便明白了,立即溜到院子一个偏僻的角落拨通了肖志强的电话:
“有啥事?”
“唉,我老婆是一个粗鲁无知的人,没想到她竟跑到你那来闹。这一次,我离婚离定了。你呢?“肖志强在那头低声地说。
“我老公已知道了,他主动要和我离,我们已商量了离婚的事,过两天我们就到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了。”
“你要注意,狗急了也会跳墙。他会不会打你呢?”
“不会的,我了解他,他的个性里没有残暴的成分。”
“那好吧,就这样,我们离了婚再联系。”
“好的。”
第二天上午,秀英便去把肖志强的母亲叫了过来。那是一个矮小的老太婆,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显得很干瘪,她的头上戴着一顶棕色的毛线帽子,她的手疙里疙瘩的,有一层茧皮,这就说明她吃过不少苦。她的表情很刻板,严肃。当她听完秀英向她说的那些事之后,她那暗淡的眼光里流露出对肖志强的极端不满的神色,她带着怒意严厉斥责道:
“志强,你想离婚吗?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你想想,和那女人在一起,你还要去供别人的孩子,将来你的负担好大呀!我是绝对不允许这事发生的,如果你硬要离婚,那也只能等我死了之后再说。”
肖志强低垂着脑袋,眼里流露出痛苦和坚决反对他母亲的神色。他不耐烦地说:
“妈,你就少管我们的事,你这么大的年纪了,也不懂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你就少操这份心了。”
“什么,你以为我管不了你?”那老太婆眼里立即露出愤怒的眼光,怒不可遏地叫嚷:“你如果硬要坚持离婚,我不会认你这个儿子,我们马上断绝母子关系。真是的,别以为自己现在翅膀长硬了,就不把你老母亲放在眼里。你虽然是有几个孩子的父亲了,但我照样可以打你。”说完,她扬起巴掌想打他,可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停下了。随后,就气愤愤地离开了。
肖志强在心里预备着坚决反对他母亲,他并不把她母亲的话放在心上,情爱可以使他倾其全力反对有阻于他的力量。之后,他便和小净商量,两人准备私奔。可是生活却是如此惊人的变化着,常常以出其不意的事件,对人物的命运进行改变,嘲弄,鞭鞑。那时一个阴冷而无风的中午,肖志强的母亲来到河边洗衣服。清清的河水沉重而缓慢地流淌着,河两岸的小树木现得很凝重,像哨兵一样整齐地耸立在小河两岸。树木上乳白色的花儿带着晶莹的露水珠儿在凄凉地摆动。这一天时值升钟水库放水,一大早,广播就把这个消息播送出去了,叫大家务必注意安全。可那时,,肖志强的母亲正好上山干活去了。活一忙完,她又匆匆背着衣服来到河边洗。她女儿一家人也全都上街做生意去了。她蹲在河边,低头在清水里摆动一件件各色衣服。不知不觉中,那水便漫到树腰了。这是,满河的水荡荡地奔流起来。“怎么了?河里在涨水了?现在水满到树腰了。”那老太婆扫视着河岸,在心里疑惑着。这样想着,她又另选了一个洗衣的位置开始洗。由于连日的劳心劳力,她又长时间弯腰在水中,她不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此时,她费力地直起腰来,殊不知,一个汹涌的浪头急急打来,她脚底没站稳,一滑便掉入了水中。她在水中奋力挣扎,呼喊,可是,空旷的河边寂寂无声。无情的奔涌的河水吞噬了老太婆的生命。河岸边,只有那些衣服凄凉地留在那里。
中午,老太婆的女儿一家人从街上回来,她见屋内空荡荡的,冷锅冷灶,平时这个时候,屋内必然飘荡着焖熟的瓜果蔬菜的香味。“妈,妈。”她大声叫着,见无人应答。“妈上哪儿了?”她在心里疑惑,忽然,他看见屋内的脏衣服不在沙发上了,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心上。“糟了,今天升钟湖放水,妈可能洗衣服去了,多危险呀!”她惊慌地说道,随即叫上一家人匆匆向河边跑去。
到了河边,他们看见那些衣服放在河岸边的盆子里,他们惊恐万状地大声急呼:“妈,妈。”这些呼喊声立即惊动了附近的人。人们纷纷向河边跑去。“妈,妈,你在哪里啊。”老太婆的女儿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就昏倒在地上。
“老太太肯定被水冲走了,这会儿就是被打捞上来也没事了。”有人叹息说。
“唉,今天放水的消息还在广播上通知过,怎么她老人家就没听见呢?”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消息不胫而走,一会儿就轰动了整个小镇。噩耗传到肖志强的耳朵里,他立时惊得目瞪口呆,好像被人当胸击了一拳,身体摇晃了一下,站立不稳,幸而被一个眼疾手快的人用手把他扶住了。之后,他一路号哭着跑到小河边,在情急和迷乱中,他月兑上的衣服,直往河里跳。人们怕他气尽力疲,昏倒在河里,再也爬不上来。邻居一位老大爷急忙拉住他的胳膊说:
“志强,你冷静点。人死不能复生啊,你千万要想开点。”
“假设你再急的有好有歹,咋办呢?你母亲的后事还要你来料理呀。”有人说。
“他妹妹已昏死过去了,快把她妹妹送医院吧。”有人焦急地说。
好心的人们背着那女儿步履艰难地向医院走去。此时,镇政府和派出所的人已经出动了,他们派人在河上打捞尸体。打捞尸体的船在河上徘徊逡巡,船上的人用竹竿在河里搅动,可怎么也不见尸体的踪影。直到第二天,尸体浮上来,人们才打捞起了尸体。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肖志强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了,他常常面向院子的小窗呆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母亲生前的遗愿就是希望他不要离婚,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下去。他想起了这些,他的心就感到一阵阵酸楚。他想起了在早年,他爹得病死得早,他们几个儿女只能与她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是那么的辛苦,那么的勤俭,那么的善良。她老人家还没享成儿女的福,就不声不响地抛弃他们离去了。他的心是多么的痛啊,为了完成母亲生前的遗愿,现在,他不得不忍痛割去他心中的至爱,他决定放弃跟小净的私奔。他缓缓地沉重地拿起手机拨响了小净的电话。
“小净吗?我肖志强。”
“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你要节哀顺变。”
“我知道了,小净,我现在想跟你说件事。”
“说吧。”
“小净,你是一个好人,你还是另外去找个人吧。”
一听此言,小净在电话那头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肖志强会说出这种话来,两滴大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下来,滴在她的衣服上。好半天,她勉强忍住哭声,问:
“你说的是真话吗?假话?”
“小净,我有我的苦衷,你可要理解我呀。”
“好吧。”小净说了这句话,就挂了机。她呆呆地跌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发呆。继而,她又大笑起来,笑得令人难以忍受,如疯似狂,伤心绝望。她感觉自己跌入了黑暗的深渊,眼前,她与肖志强的事已被众乡邻传得沸沸扬扬,闲言碎语纷纷四起。茫茫人世间,何处是她的立足之地?何处是她的归宿?她的婚姻失败了,爱情走远了,人生破碎了。她的心上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依靠。苦难又重新回到了她那如花的脸上,她在心头暗暗下定决心,她决心只身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