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姐并不喜欢医院。
她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每天叁餐都以便当果月复,晚上睡在摺叠式的小床上,吃得不饱,睡得不好,使得她每天都觉得疲惫万分﹔在已然变得炎热的五月,待在医院里只有一个好处,冷气够凉快,也少有人叨扰病房,除了电视机的声音,这个小空间里几乎没有尘嚣的嘈杂声音,也让她感到分外平静。
打开笔记型电脑,她继续打字,纪录老先生的病情。
五月八日
不晓得今天的气温是几度。从十楼的窗户往外看,只有蔚蓝的天空,偶尔有几片云朵飘过﹔隔壁床的糖尿病人一直在昏睡,他的点滴吊完,还得我帮忙叫大夜班护士来换。乾爹的情况很好,他藏在衣柜里面的糖果和饼乾都被我发现了,我只能答应他,让他在明天看完大肠镜後大快朵颐一番。乾爹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排行第四的老四、排行第六的阿贤、排行第七的阿霞偶尔来看他,其他的儿子和媳妇都不想到医院来探望父亲,我知道乾爹很伤心。内科的刘医师来看我们,但是他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一、乾爹如果要开刀,肠子会切多长?切的部位,若采取内视镜开刀的话,与肛.门或其他部位有没有关联?
二、五月五日的大肠镜切片结果文件?
叁、外科何时开刀?开刀同意书,要找亲生儿子签名,妈妈要我转告阿贤。
四、如果内科无法顺利切除,预定五月十八日开刀,阿贤整天开会,晚上会过来,跟主治医师讨论治疗情况。
五月九日
刘医师今天帮乾爹看内视镜,他恨死了,因为一早就要吃泻药,然後还要从肛.门打空气进去,他说那种感觉很痛苦﹔从内科出来,他根本就无法站立,好心的杨护士帮我们找了一台轮椅,让我推著乾爹回十楼的病房。
原本想拿一些点心来安慰他,可是他什麽都吃不下,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休息,晚饭也没吃,让我觉得很担心。隔壁的那个糖尿病患终於出院了,看他一脸苍白的样子,连我都觉得他很可怜﹔没想到,过了半个小时,隔壁的病床就有一个新的病人住进来,听说他前天刚动完肺癌的手术,所以一直在昏睡之中。
一、内视镜切除乾爹大肠的癌细胞。切除约一公分大小良性组织,离肛.门口约廿公分。何时再照大肠镜?要跟刘医师再确认。
二、确认恶性肿瘤的部位,如果无法从大肠镜的内科小手术切除,就会变成大手术。
叁、隔壁床的肺癌病患晚上一直咳嗽,但院方告知无法换病房。
四、想要出院的话,必须先看大肠镜,并且确认切片的结果﹔若一切顺利,出院後,乾爹要继续看门诊。
五月十日
今天又去看了大肠镜,刘医师告诉我们,无法从内科手术中切除有问题的组织,所以可能要动外科手术来切除﹔後天要看一次大肠镜,我已经打电话给乾爹的儿女,也告诉妈妈现在的情况。乾爹的第六个儿子阿贤建议乾爹开刀,排行第七的阿霞没有意见,听说阿贤和阿霞都瞒著乾爹其他的儿子,準备先签下同意书,老四被蒙在鼓里,妈妈主动打电话告诉他,结果老四很生气。不管怎麽样,我已经告知他们开刀前的準备:
一、定位。由於怕定位的钉子会月兑落,不要做激烈的运动,也不能吃固体食物。
二、开刀前叁天清肠子,只能吃流质食物,并且一直要吃泻药,把肠道清乾净。
叁、开刀後怕肠子恢复不佳,进食可能要延後数日,因此开刀後可能得一直吊点滴。
突然觉得,人不能生病,也无法忍受病痛之苦太久。
罗姐低头看著这个没有血缘关係的父亲,都五年多了,每天只能见到老人嘻嘻哈哈的笑脸,或者是听他说说以前年轻时下田或杀猪的趣事;乾爹从小就很努力工作,因为他只有国小学历,所以付出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心力,前几天还听他说了些故事,也还记得他最瞭解如何买到好吃又便宜的水果。
「以前我什麽都种,水果、青菜、笋子、山药……我喜欢吃我自己种的东西,就挑菜去市场卖。」他说。「有一次颱风来,我担心菜圃和水果被吹坏,就待在那边看著,结果天太黑了,又下著大雨,我没带手电筒,脚下一滑,就把两只膝盖都摔断了。」
「一定很痛囉?」
「对啊,我最怕痛了。」
罗姐想起,每次被护士抽血或打针,针还没打到,老人就吓得要命直喊疼,还有几次抽血时痛得掉眼泪,早上做了内视镜,他更是疼得连走路也有困难,只能坐著轮椅从内科被她推回十楼的病房;开刀开的是身上的血肉内脏,不能等同於针扎的刺痛感,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他一定很害怕动外科手术吧?
「那──」她鼓起勇气问道:「乾爹,你是不是不想要开刀?」
「外科的林医生说,只要切掉那个不好的东西,我的病马上就好了。」
「我问过内科的刘医生,他说一般的病患如果不开刀,许多人都可以拖上十年,外科手术有危险性,会不会──」
「我以前的太太是这边有病,」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头,「一开刀就变成植物人,後来开了两次也救不回来,拖了五年都躺在家里,最後决定拔管;我听人家说,身上哪里开刀都没关係,只要不开脑就好了。」
「可是──」
「阿贤也要我开刀,他希望我能恢复健康,」老人犹豫著说,「他说开完刀就一了百了了。」
罗姐没有再问下去。
阿贤是乾爹的亲生儿子,不像她,只是同老人一起住的乾女儿,母亲也没有和乾爹正式结婚,在毫无血缘关係的情况下,她又能说什麽呢?
「除了阿贤和阿霞,每个小孩都想要我的钱和房子,他们都在等我死。」老人哀伤地叹息。「以前我太太去世,几个儿子就在灵堂打架,我怎麽劝解都不听,後来他们还闹到法庭上让别人看笑话,连我都不知道该怎麽办……」
罗姐安抚地说:「妈妈应该有联络他们──」
「是他们不愿意来看我,我知道。」
「可能他们工作都很忙,所以──」
老人苦笑道:「除了阿贤和阿霞,自从我太太死掉之後,就很少人会关心我了。」
他的表情是如此落寞,罗姐拍拍老人的手,说道:「妈妈明天会过来陪你的,早点睡吧。」
窗外的风,在晚间十点骤然刮起,撞击著在生与死之间摆动的铃铛,像是病人们对於未来不安和浮动的心情;这里,在死亡的梦幻国土之前,混乱的争鬥出现了甦醒的迴音,它究竟是梦呢?还是其他错误的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