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幹什麽?」一关上门,他父亲愤怒地吼道:「居然在别人的面前羞辱我?」
「怎麽都比那些话有谱吧?别人不说真话,怎麽就光骂我?现在我明白了,敢情这医院就真的就衝我一人!」
「抗甲氧苯青黴素金黄色葡萄球菌本来就和术後病人的死亡率有关。」
「你这是反因为果。」
「反正这是医院的规定,不懂的事情,小孩子最好少管。」
「我只是就我的专业立场来表示意见。」
「你那叫什麽『专业』?」
「在你们眼里,外科不就是以赚钱为目的?你们想怎麽样大赚特赚,都跟我无关。」
「看看你现在搞成什麽样子?是不是又喀药了?上次警卫拍到你去偷拿毒品,你以为很好摆平吗?」
「我已经戒了!」他说,愤怒而且被击败。
「你要是戒了,怎麽还到处乱讲话?」
「我只是说真话。」
「你就是叛逆成性,又不懂得珍惜眼前的一切!」
「把术後病人扔进普通病房,又不给足够的人手照料,这不是害死患者是什麽?」
「我做的决定都是为了病人好。」
「好个鬼,死在你手里的人肯定比我手里的多。」
「你还敢说?以前你出纰漏弄死几个病患,要不是我从上到下打点好、让那些个护士假造病历,你能逃过一劫吗?」
「我倒觉得,你应该让我被抓去关纔对。」
林院长听了,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更是暴怒地质问道:「还有,你跟那个姓杨的小护士又是怎麽回事?搞得满城风雨,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那是我的私生活,不关你的事。」
「如果再闯出什麽祸,我可不会再帮你解决了,你好自为之吧。」
离开父亲的办公室,外科一夥人也终於结束晚班交接的重点,林子川颓丧地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愣愣望著窗外火红的夕阳,蓦地拿起了电话,开始习惯性地拨著熟悉的号码。
「我想见妳。」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子川,我今天**夜班,现在还在家里帮我两个弟弟弄晚饭,晚一点我会过去医院。在老地方吗?」
「好,我等妳。」
拿起手机,林子川没有去吃晚餐,只是搭了电梯直接往上,然後走到他们约定的地点,想要等她过来;他一个人,疲倦地垂下头,缓缓地一路走著,轻轻地走入黑暗淹没的深处。
他躺在这张VIP房的病床上,没有开灯,只想要安静享受这份安逸的静谧,并且幻想自己是某个痛苦的病人;又冷又暗的病房之中,充满著浓密到令人恐惧的死亡气息,是否有许多人在这张病床上挣扎著呼吸?孤独之中,如今连点丝毫破碎的灵氛也没有,只能感受到某种诡异的空寂。
连续上班六天,休息一天,放假那天,多半在床上昏睡。
万一早上七点下班,轮假时常常接著上隔天白班,这样也算放假一天。
每个月放假,假日要轮流放,有时候忘了预约,假日还会自动被取消。
上班一定要轮班,除非是女医师怀孕或生完小孩一年内,没结婚或生不出小孩来的男人,就算活该;就算有叁个小孩,一样轮班,谁管医生有没有休息。
有人认为医生喜欢把病人当作实验动物,其实不然,每个人都是动物﹔当人是动物时,他可能比动物显得更荒谬。人们错认这世界,却说它欺骗了自己,渴念只为那自觉处在黑暗中的人们存在,存者在白昼便不能得见。是谁驱策我向前?不是宿命,不是岁月,是在自己背後大步向前的『自己』啊!这个世界到底是什麽呢?是不是,它仅仅不断在变化,综观许多乱七八糟的内容,它就变成了一个四不像的混合物?
所有的一切都显现出一种继续迈向毁灭的倾向,像是一种流逝中的不对称场景,又或是一种瞬间的混乱,完全不按照秩序行进﹔事物更迭相续,快速行进,一个跟著一个,互相推促,然後消逝,却不依据期待和希望来结束──因为『永不被超越』根本不可能,不管是医术还是病毒,但後者的强度远胜其他──就像那些死去的人,患者能不能获救,医生能不能救人,其实大家心里有时都不是那麽肯定。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与自己的罪恶感独处的男人,在心底深处,他明白自己想要和杨幽幽分手,回到中心的自我,孤独但绝对的自我,远离医院这些没有灵魂的人们,也远离所有的人,甚至远离那些吸引他的人﹔把自己孤立起来,或许就是一种善行,只因为他极度厌恶这个机械化的、容忍的、堕落的、冷血的,不能察觉病人挣扎在活在当下和死去的阵痛中所遭逢的疲惫与恐怖感。
那些医生一方面渴求重新开始自己残缺的生命之流,一方面又不愿意进入其中,还準备取笑、拒斥,所以病床上的病人们,总是有种公式化的表情──他们亟欲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痛苦──对於服药、打针、照x光和手术的厌恶感。
他抚模著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杀过多少人?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把门打开的声音,突然产生的光亮让他觉得有些无法适应。
「你怎麽不开灯啊?」打开电灯,她笑盈盈地问道。
「我想要睡一下。」
「你的眼睛好红,昨天晚上没睡好吗?」杨幽幽的手里拿著大包小包,又问道:「晚餐还没有吃吧?」
林子川望著她,问道:「妳带了什麽过来?」
「我晓得你最近忙,我的小弟又得了感冒,所以就顺便多炖了点鷄汤。我的家人和你都可以吃到,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我真羡慕妳。」
「羡慕我?」她呵呵笑了:「我也羡慕你那高薪又让人尊敬的生活啊!」
林子川凝视著她,苦涩地说道:「羡慕别人是很可怜的﹔羡慕就像是癌症,深植体内,却不能轻易解月兑,到最後它恶化成为忌妒,扩散到妳的全身,直到妳的死辰。」
杨幽幽想起他之前吸毒的问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问道:「幹嘛说得那麽阴暗?」
「只是有点感慨。」
他们沉默著喝完鷄汤,没有像往常一样以**作结,只是相拥在一起,躺在那张病床上,也没有多说几句话,唯一聊的,只有一个对她来说有些特别的病人。
「你知道有一个姓凌的大肠癌病患吗?」
「是那个最近要开刀的老先生?」
「嗯。」
「爲什麽问我?他是妳认识的人吗?」
「其实他只是我经手的病人,长得很像我死去的爷爷,所以我感觉特别亲切。」
「我觉得妳关心病人比关心我还多。」
「偶尔看看床上的病人活得怎麽样,我就会获得更大的解月兑嘛。」
「燃亮床头的那盏小灯,妳就会看见妳的未来──因为我就在妳面前。」
「无聊。我看我们还是关灯好了,而且我好累,想要在大夜班之前小睡一下。」
「真没情调。要我说,这张床上如果没有妳,就不像是一张床。」
「如果床上有个病人,就是一张病床。」
「妳知道,这张床对我的意义重大。」
「这张床对每个躺过的人都意义重大。」
「不说这床,到了七月,我真希望妳能像去年夏天一样陪在我身边。」
「去年夏天?早就过去了,没什麽好回顾的。」
「其实去年的时候……」
听见几个鼾声,忽然间,林子川发现她真的睡著了。
他叹息著搂住她的腰,在这个别无杂音的寂静之中,只听得见她均匀的呼吸声;这种夜晚,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感受到爱恋的夜晚,某人的存在如此令他觉得安心的夜晚,是他这辈子的第一次经历。
备註:
抗甲氧苯青黴素金黄色葡萄球菌,是常见的一种病菌,多半由体液滋生,比如脓或血液等,恐怖的是它有强大的抗药性,目前所有已知的抗生素对它都无效,几乎所有的杀菌药也对它无效,它本身可以在经历各种药性後自行提高耐药度,完全杀不死,连强酸如胃酸(或硫酸)或强碱,或高温,都无法清除,因此许多病人死亡都是手术後感染这种病菌而丧生!
最简单的防範方式:以酒精清洁患部(或伤口)及双手最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