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记2:罗姐
入殓仪式很快地在当晚进行,迷信的家属觉得亡父的死状显得凄厉可怖,於是决定找了些法师来诵经超渡。
七七四十九日的漫长守丧开始。
孔子虽然说:「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但是大多数的人已经不知道怎样才是合乎中庸的丧礼,传统的居丧方式複杂繁琐,从临终、发丧、入殓、居丧到送葬、下葬,引魂超渡、做功德的初衷来自道教;十殿阎罗、十八层地狱及转生思想,来自佛教的轮迴思想;焚冥纸、库钱、纸厝给亡灵,则来自一般民间信仰;集合众家众流派的观念,导致丧礼愈发铺张与疲累,因此跪在灵堂前面的众人,都或多或少在祈求超渡流程早些过去,六个儿子在死人老爹身上所花的金钱,应该也可以少一点。
丧礼的前提是:灵魂不灭。
每个灵魂在这一生结束,都有去处,或西天、或阴间、或地狱;丧礼不只是为著生者得到内心的安宁所準备,同时也是协助死者可以顺利抵达另一个世界,不过在这次的超渡行为中,忏悔与恐惧的成分居多。
死者的乾女儿来到现场,昨日拔掉插管时她并不在现场,因此没有见到死者的最後一面,到了晚上纔有人来电通知她今天进行超渡仪式;当她看见透明的棺材时,忍不住饮泣,只见老人的脸已经化过妆,僵硬著肢体躺在七朵折好的纸莲花下面,身上覆盖著一大片黄色缎子,布料的表面还彩绘著各种的符咒和防止屍变的图形。
在乾儿子缺席的情况下,死者的女儿赶紧把素麻递过去,指示道:「别在左边的袖子上面。」
她的心中还有著疑问:「昨天……」
一边的亲戚们开始催促:「动作快点,有事等结束後再说。」
在状似哀戚的乐声伴奏下,几个和尚开始喃喃唸著模糊不清的经文,然後满屋子跪满了子子孙孙,磕头的磕头,跪一次就要连续叩首叁回,没有跪垫的众人柔软的膝盖硬生生跪在水泥地上,一个上午跪下来,每个人的膝盖都瘀青红肿,人人表情苦不堪言。
中场休息时间,首度来探视爷爷遗体的长孙不悦地开了口:「下午我跟同学约去打球,可以先走吧?」
长子好言说道:「明天早上再过来,不要迟到。」
「我跪都跪过了,还要怎样?」
「你要是不来,我怎麽跟亲戚交代啊?」
「我跪得皮都破了耶!」
听了小孩抱怨,长子默不作声,媳妇心疼小孩那擦破皮的膝盖,便由著儿子去了。
「妹啊,」老四的媳妇凑到乾女儿身边,悄声说:「老头子有些东西在妳家,明天顺路帮阮送到阮厝去。」
乾女儿心想:你们这六对夫妻,乾爹生前恶意遗弃他,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後来老人跟著我住,我帮他买了衣物鞋子什麽的,你们竟然连这些东西也要贪图?反正那些值钱的东西、存款和房地契都全在你们手上,而我手里除了几本相簿,你们什麽也不愿留给我,这还要不要脸啊?
四媳妇很快地说:「就这麽说定了。」
下午一点半,法师们继续唸经,木鱼和几样不知名法器叮叮噹噹敲著,直到五点纔结束。
有几个媳妇知道乾女儿对公公很好,自己掏腰包帮老先生买了些外国的名牌昂贵风衣和鸭舌帽,因此每天都有人打手机要求她把好看或名牌的衣物「交还」,口气不是很友善,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那些人还是紧追著她要老爹的私人物品,那些人除了争夺遗产,贪婪无情得与禽兽无异。
出殡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在火葬场外的临时灵堂,人们聚集著,穿著黑色的法事长袍,然後继续属於亲友之间无谓的閒聊。
第一次出现的孙女小慧,对著堂哥嘻笑道:「爷爷很有钱嘛,你以前怎麽不多骗一点啊?」
「老头那麽精,要不是我爸跟叔叔去他家翻箱倒柜翻出存摺,也不晓得他还有几百万存款呢。」
「台X的房子要怎麽分?」
「暂时先不动,看看价钱卖得好不好再说。」
许多从来没见过面的人群也出现了。
老人生前的亲友街坊们都到达灵堂中,仪式开始,众人突然发现老人子孙满堂,排排站在遗照前面也有卅来个,比起头七那只有一半不到的稀落人口,这场大阵仗委实让人惊讶。
长孙在出殡的灵堂前不满地问道:「我的脚痛死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跪啊?」
长子心疼地告诉宝贝儿子:「今天跪完就没事了。」
肃穆的仪式在誇张的奏乐声中进行著,子孙们从灵堂外一路跪拜到厅内,成排黑衣就像生命里留下的许多缝隙,从这里,死亡的乐章带来悲伤;巨幅的輓联和花圈放满了四周,还有各级首长和民.意代表的白色輓联,成排飘扬在明亮的聚光灯下方,然後司仪开始唱名,把灵堂变成彷彿是选举造势大会,这位死者的孩子们似乎在政商关係都非常吃得开,满场都是些达官贵人来参拜。
政治上对立的民代们惊恐地望著对方掛出的輓联,心里惧怕选民开始随著丧礼选边站了。
有人不禁问道:「没听说XX和XX委员也会来啊?难道他们跟丧家是朋友?」
「笨,那是因为要选举啦。不然你以为这些素不相识的民代突然跑来鞠躬幹嘛?」
前来致词的某位长官还在发表冗长的废话:「……凌老先生一家,父慈子孝,我们街坊邻居都钦羡不已,这真是一个难得的模範家庭!」
观礼的群众开始骚动起来,因为党政要员之後,接著是上百的鞠躬队伍入场。
又有人问了:「这些人都穿著相同的制服,是哪家公司派来的啊?」
「他有个儿子在一家全国性质的便利商店担任襄理,想撑场面,就把整个高X县市所有的便利商店人员,全都包遊览车北上来灵堂鞠躬了。」
「难怪外头一排的遊览车!有必要搞这麽大的阵仗吗?」
「听说他几个儿子私底下鬥法鬥得兇,所以在比谁能够动员来鞠躬的弔唁阵仗大啦。」
「就连老子死了,也要来充面子、比人多?」
「呿!人活著的时候没儿子孝顺,死的时候还搞这种飞机,真是无耻。」
儿子们在虚伪的答礼之中,想起昨晚已经去乾妹妹那儿大搬家了,结果东西多得连轿车也装不下;墨镜、手錶、金戒指这种小东西还好,麻烦的是那一堆老头子泛黄的内衣内裤,送去回收说不定都没人要,若不是回程中恰巧经过垃圾桶,还不晓得该怎麽处理呢。
已死的话语化归尘土趋附消殒的躯体,洗涤亡者的灵魂以沉默,而将灭的馀烬也将永远不再发光。
哭肿了眼睛的女儿,思及老人家喜欢热闹,认为这场丧礼或许能够告慰老人在天之灵。
或许这几天她已经精神崩溃了也说不一定。
她又想起昨晚梦见乾爹,梦境中老人说自己很饿,头七供的都是佛教的素斋,日後她可以私下带著老爹喜欢的红烧肉去祭拜,然後多烧点纸钱给他;儿子们搬走了老人生前所有的生活用品,除了心痛的回忆,什麽也没有留下,反正他们要拿的,她也阻止不了,就当都是身外之物,失去了就算了吧。
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公,纵然祈求亡灵能够安息,但她也会继续憎恨那些人,直到自己的死辰。
後记3:孤独的床
又是週末,就在开完刀之後,了结了另一个陌生人的生命,这是一种令人感到怅惘的时刻。
林子川一个人回到了办公室,由於已经是深夜,他又是值班人员,所以办公室里面只有他一个人。
楼下的病房传出了阵阵难忍的病患哀嚎,这些苟延残喘的生命啊,如果人们判定他们快要死了,所有的目光纔会集中在他们身上,否则在平常的时候,旁人只会埋怨他们怎麽那麽命硬,咬牙拖著,为何不早点去见上帝呢?
倘若是最後一天纔能见到的面容,或者即将断气的顷刻,医师们纔会多花一点时间去看这些人,所有人在乎的不外是这些患者户头里的钱、身上的钞票、健保卡无法负担的开刀费用、肮髒的被单、患者病服上的血污,还有那些可以拿来要胁的病历表。
医师拥有病人所有的注意力,病人却不会得到医师们百分之百的关照。
人们在唠叨了许多岁月之後,终於在面对医师的当儿想要认真说话,同时他们也能学习认真聆听,即使过去几十年都当他人的叮咛为耳边风。
有些人的悲剧是他们怎麽也死不了,另外一些人的悲剧则是他们无法延缓自己的死亡。
人们对著即将死掉的亲人哭泣,当这些人死了七天,他们还是可以继续流泪,过那後来的七七四十九天,或许可以请别人来帮自己哭,到了第二年、第叁年,甚至是第十年的时候,这些人连望著遗照都可以露出笑容,这是多麽可憎的遗忘,又是多麽伤感的现实。
孤独同样是一个可悲的现实。
窗外晚风息息,在黑暗之中,他躺在旁边的诊疗台上,燃起一根香菸,沉思地看著墨黑的天空,不知怎地,眼泪悄悄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然後是一阵苦闷的哭声,他抱著头躺在那儿,终於忍不住大声啜泣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