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记1:凌爷爷
七月的艳阳亮晃晃的,有一种非常刺眼的金色光芒,好像在那蔚蓝的天空之下,没有什麽事物会沾染阴影的色调;只要站在这种光芒之下,不管是任何人,都会觉得浑身酷热焦灼,炽热难耐。而艳阳之下,依照遗愿,一具濒临死亡的**,一大早就从台北县最知名的医院里面被抬了出来。
「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家里。」老人曾经说。
十点整,救护车把将死的病人载抵他远在木栅的老厝,还有两名负责执行拔管和开立證明的医护人员随行;这砖瓦构成的平房建造成叁合院,中间有一个废弃的天井,院落旁边还种植著一些果树,看起来真的是非常旧式的建築物。
担架抬了进门,老人的身体被放在他曾经躺过无数个夜晚的那张木板床上。
医师看了看手錶,然後道:「时间到了。」接著立即进行拔管的动作。
十点五分,这个植物人的鼻管、导尿管、呼吸器、营养针……除了脑波和心跳仪以外一切的维生器材,全都被停止了功能,然後医护人员紧盯著这具苟延残喘的**,準备好死亡證明书,继续开始计时。
忽然间,这具接近死亡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著,老人的鼻翼歙张、脸色潮红、表情扭曲、肢体痉.挛,好像他还不想要在睡眠中默默走掉,还打算挣扎著吸入最後的一口空气,点点血泡在他微张的嘴角冒了出来,由於胃溃疡的缘故,取出气管时连带也让瘀血跑了出来;自古以来所有的生物,都是为了生存而搏鬥,不论是与别人,或者是与病痛,甚或是与自己的信念,只有存活下来的人,纔是赢家,死了的人,怎麽算都是个输。
十点一刻,亲戚们开始忍不住抱怨了。
「医生啊,到底还要等多久?」
「平均要廿分钟,拔管之後,自体心肺机能其实还在运作。」
「能不能给他打一针,让他走得快点?」
「请各位耐心等待。」
「不是有『安乐死』吗?」
「抱歉,现在还没有立法以药物执行患者的死亡。」
十点四十分,老人还不想死,他的身体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扭动得更为剧烈。
当初主治医师认为他的生命指数在二到叁之间,情况并不乐观,而昨晚他的乾女儿去捏了几下老人的手,结果他就当场痾出血便了,似乎病患的心跳还变快,这算不算是一种感应?所有的医师都认为这代表老人开始迴光返照,血便并不是个好现象。
文艺复兴作家拉伯雷的《巨人传》中充斥著屎尿成河的场景:巨人的一泡尿可以淹死「廿六万四百一十八个人」,还有「粪便、屎……狼粪、兔粪、鸟粪、鹿粪、乾粪、硬粪、羊粪」等十几种粪便一起抛掷的壮观场面;「粪便奇观」,就像美术课中故意把各种颜色调製在一起,当颜料从锡管中挤出时,那种色调就像是带著肮髒幻想的烂泥巴,让人只想要把调色盘弄得更为污浊。
其实每个人都晓得,「屎尿」是生命的一环。
还记得老人病危的那天,女儿们嚎啕大哭,她们的眼泪都快流乾了,儿子们得知人之将死,却像秃鹰一样全聚集在加护病房外面,「遗产的那栋房子和那块地」就成为那六对夫妻讨论和吵架的重点;医师想起,自己没见过儿子们流下半滴眼泪,有些人连进去看老爸爸一下也不肯,就急著要準备分家产、打官司,像是赛珍珠《分家》那本小说的滥情过程,充满了台X乡土剧的戏剧性衝击感。
在儿子里面,最小的老六最聪明,当初签下开刀同意书之後,就急著去保险,还怕几个哥哥抢到父亲的房子与土地,连老爸爸住院的消息,也不肯透露给哥哥们知道,现在老人遗嘱也没立妥就要走掉了,看来老六的计划真的即将得偿所愿;当初这个男人逼著善良的父亲去签了高额医疗保险,自作主张强迫老爹开刀,听了外科医师提及可能会有後遗症的问题,没有常识也不去关切一下,他找的菜鸟男看护第一天上班,就让老先生心脏停止十分钟,老人因为严重昏迷和缺氧而变成植物人,说来说去这个小儿子也不能免责。
医师曾经见到老先生亲自打电话给儿子们,也听护士小姐聊著这家的不孝子,今天这些围在老人身边等著他死的儿子与媳妇们,还以「没空来看」或「人死了再告诉他们」这种没良心的话推託了好几次,现在每个人都表现得关怀倍至,看在他眼里,实在感到非常可笑。
他不免想著:到底是存在荒谬,还是死亡显现得更为荒谬?
一个男性家属的询问,把医师突发的奇想瞬间戳破。
「他的心跳怎麽还是这麽快?」
「这是缺氧的自然现象。」
「可不可以先开『死亡證明书』?」
「对不起,我们必须按照规矩来。」
医师冷静的目光从不耐烦的患者亲戚身上,转回那个胸膛像风箱般起伏的植物人。
失去维生仪器,老人渐渐被掏空他为了填满氧气所做的努力,他一再重新开始呼吸的过程,而这需要努力,真正属於心智上的努力,那种像是鼾声的喘息,膨胀著肺叶,抗拒著进入另一个次元,彷佛这个病患不肯被迫接受自己的消失;他的脸逐渐变成紫红色,就像民间传说的『七窍流血』的恐怖情景,在这空洞的时刻,红赭色的血液从老人的鼻孔和嘴角不断滴落,他的面容绷紧而痛苦,按照这种生理状况看来,他的内在挣扎需要更长的时间纔能结束。
明明知道家属个个是敌人、仇人、烂人,但是这世俗的价值观,而医生所针对的是生命,因此假定在战场上,即使对方是仇人,也必须勉强自己去救治;或许以功利主义的眼光看起来这个行为很傻,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只是功利主义而已,它拥有既定的秩序,每个人都必须遵守,就连生与死的法则也是如此。
当生者愿意时,医师负责熄灭手上的灯,亡者将会认识黑暗的伟大,并且开始喜欢上它。
十一点半的钟声响起,患者的呼吸终於停止、心跳消失,医师拿起听诊器,又看了下手錶,神情肃穆。
「死亡时间是十一点卅一分。」
在他宣布之後,家属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啊,医生。」那是一句带著笑容的感恩辞令。
医师没有应和,他疲倦地按照往例填写单据,又汗涔涔地望著那具僵硬的屍体,突然觉得有些战慄;死亡有时可以非常神圣,有时却会显得很可鄙。它属於生命的一部份,正如诞生一样;它行走在举足之间,也在放踵之际,但在他脚下,是否践踏了逝者血一般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