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那高大的身影急如闪电,直朝仙居苑掠过来,转眼便到苏漓身后。一时之间,她分辨不出来人气息,不动声色,掌心早已凝聚真气。
距她几步之遥,那人忽然停下了脚步,低低唤道:“阿漓。”
这声音竟然是……苏漓惊诧回头,“您怎么来了?”
云层散开,月光乍现,来人一身黑色夜行衣,他扯下覆面黑巾,露出俊美的俊脸,果然是萧王阳震。
不知为何,苏漓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里都是机关,您……”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阳震警惕地扫视四周,抬手制止她,眼色示意进屋说话。
不等苏漓带路,他已走在前头,似乎对这里的一切极为熟悉。二人进屋落座,阳震这才转身叹道:“阿漓,舅父无能,让你受苦了。”
苏漓倒了两杯茶,浅浅笑道:“舅父言重。这里有吃有住又清幽雅致,谈不上苦。”
阳震恨声道:“你不必宽慰我,仙居苑什么滋味,没人比舅父更清楚。”
苏漓怔住,不明白他此话何意。
“仙居苑,名字叫得好听,常年看不到一个活人,只守着这一堆死人的灵牌,自言自语!”似是想起了昔年旧事,阳震眼底流转的阴冷恨意,为他俊美的面容染上几许狰狞,“阿漓,舅父曾被软禁在此多年!”
苏漓一惊,“为何?”
“此事说来话长。很多年前,我也常常问自己,为什么?”阳震的语气有些伤感,他站起身来,缓缓走了几步,目光盯着窗纸上被山风吹得四下摇曳的树影,陷入了回忆。
“皇祖父的儿女之中,最看重的人,只有我父亲阳易,也就是你外公。父亲七岁封王,十五岁被立为太子,他英明神武,人品出众。因此遭到其他皇子的嫉恨,他们用尽手段,却没人能动摇他在皇祖父心中的地位!”
苏漓乍听到这一段尘封往事,虽只有简短几句,却足以令她心惊肉跳!她追问,“后来如何?”
话音才落,阳震猛地回头,昏暗的烛光下,他眼光极亮,有些骇人。他咬牙切齿地道:“可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父亲他……还是被人害死!”
苏漓呆住了,原来外公也是牺牲于皇权斗争之下!莫非接触到权利中心的人,都无法逃开这致命的漩涡?她不自觉地问道:“是谁害的?”
“当时除了我父亲,便是阳述的父亲最得人心。”阳震的话,叫苏漓的心又是一阵猛跳,阳述!正是当今皇上的名字!她大胆猜想道:“难道是……”
“你猜得没错!”阳震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就是阳乾!”
苏漓心立时沉到谷底,如果这件事是真,再加之阳骁曾被他暗杀,舅父同汴皇之间的矛盾决不会轻易化解。
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又紧,指节泛起青白。静了半晌,她再度开口,“当年的事,您可查到证据?”
“证据?”阳震目光一凛,冷笑,“皇位就是最好的证据!当年,他们说父亲是死于一群大胆的贼匪之手,皇祖父不信,可是苦无证据,他老人家也无可奈何。只得连夜派人接了我和姐姐进宫,就在那晚,一场大火,将太子府烧得干干净净!府中二百口人……尽皆丧命!”
苏漓心头一窒,那场惨烈的大火仿佛就在眼前!二百多条鲜活的生命在熊熊烈焰之中,挣扎,哭喊,呼救,死亡……而母妃,险些也葬生在那场大火之中!
呼吸,忽然沉重无比,她艰难道:“这些事,母妃是否知情?”
阳震微微闭眼,重重颌首。
一点疑问闪过心头,苏漓不解道:“那为何母妃还会去做圣女?”圣女教规定历代圣女必须效忠于皇帝,虽说皇权斗争,无法理清谁对谁错,但以母妃的性情,绝不可能会心甘情愿为杀父疑凶效命!
阳震凄然道:“她是为了我。”
“啊!”苏漓又是一惊。
“皇祖父那时年事已高,父亲去了没多久,皇祖父也撒手人寰,临终前,他命阳乾向列祖列宗发誓善待我们姐弟二人!”话到此处,阳震语调骤冷,似已全被仇恨填满。
“皇祖父哪里想到,他老人家刚一去,阳乾便将我软禁太庙,适逢圣女教挑选下任圣女继任人选,他自己有五个女儿,却一个也不舍得送去参选。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就用我的性命逼迫姐姐去接受圣女的试炼!那时,姐姐也不过才十岁。”说到最后,阳震的声音已经有了哽咽之意。
苏漓捏紧了双手,说不出话来!自阳震伤感的叙述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年仅十岁的母妃,是如何忍辱负重,牵着幼弟的手,一步步艰难走过杀机四伏的岁月!
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阳震的脸,却掩不住深入骨髓的心伤。
苏漓深吸口气,哑声道:“原来母妃她……也是被迫才当这圣女!”
阳震闭上眼睛,痛苦地点了点头,咬牙恨道:“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姐姐被他们带走,流着眼泪一步一回头!我真是恨透了自己,为何没有能力留下她?”
苏漓哑声道:“那时舅父自己还是个孩子。”
“从那时起,我便对天发誓,总有一天,定要姐姐重新得到自由,不再受制于任何人!再没有人能够伤害我至亲的人!可是……”他喘了口气,似乎说不下去,缓缓睁开眼来,目光凄凉,“我终究没能做到。如今她客死异乡,我却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窗外山风掠过,拂动纱帘,母妃离世时的情景不自觉地浮现脑海,苏漓心如刀绞。过往旧事是如此惊心动魄,仿佛近在眼前。
阳震眼眶泛红,伤感又道:“姐姐被带走之后,我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几年,每天对着祖宗牌位,几年没与人说过话。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早已经变作这聚灵峰上的一个孤魂野鬼!后来,要不是姐姐通过试炼当上圣女,或许舅父一辈子都要老死在这里!欠她的恩情,今生今世,阳震也难以还清!”
他深深地看着苏漓,这张与姐姐如出一辙的容颜,肃然道:“阿漓,从今往后,只要舅父还在,就不会让人伤你半分!无论他是何身份!”
话中暗指何人非常明显。苏漓眼眶一热,面前的人,是除了亲生父母之外,与自己血缘最为亲近的舅父!
阳震恨恨道:“阳述和阳乾都是刻薄寡恩之人,多年来,我苦练武功研习兵法,征战沙场为汴国出生入死。如今他刚与晟国商议和谈,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削我兵权!还有那免死金牌,他一直疑心在我手中,若非久寻不得,他一早会找借口将我除之后快!”
苏漓恍然,难怪那天的事她总觉得古怪,原来汴皇是为了逼舅父拿出免死金牌,用以证实他心底的猜测!此人心机果真阴沉难测,那此时同意与晟国签订协议,看来也是想借此削掉舅父兵权,一举两得!
“阿漓!”看她沉思不语,阳震伸手握住了她肩膀,直盯着她郑重道:“你愿不愿意跟舅父一起,帮你母妃讨回一个公道?”
苏漓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道:“舅父想如何做?”
阳震道:“圣女教虽然比不得舅父的军队,但一向为汴皇所倚重,教中专研奇毒秘药,精妙武器,还有分散多地的商铺。现在这一切皆由你掌管,只要你与舅父一条心,一定能除掉阳述父子!待舅父登上皇位,就封你做公主!”说到最后,他眼中野心勃勃的**之光,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
看着那被因渴望权欲光芒的灼亮双眼,苏漓的心情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方才他情真意切,言语之间诸多爱护,究竟有几分出自真心?难道……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只是要她表明立场,与他一起对付汴皇?
“怎么了,阿漓?你为何这样看舅父?”见她默不作声,阳震忽然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笑容里隐有一丝探寻的意味,“你……不想做公主?”
苏漓定定望着他,坦言问道:“阿漓只想知道,舅父所做一切,当真是为了昔日恩怨?还是……为了得到皇位?”
似是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直白,阳震面色微微一变,一丝冷意闪过,“你不相信舅父?”
“阿漓不敢。”
看着她平淡如水的神色,阳震心里倏然一沉,沉声道:“不错,舅父是想坐上皇位!如果十八年前,我是皇帝,你母妃就不会怀着身孕被人千里追杀,受尽磨难!你今时今日也就不会被人软禁在此,失去自由!”他握紧她双臂,沉痛道:“阿漓,你母妃已不在了,舅父就是你最亲的人!你明白吗?”
苏漓眼光微黯,伤感道:“阿漓明白。但是舅父,当年母妃所做一切,也是希望舅父平安无事。如今舅父位极人臣,过去的早已过去。若再生事端,恐怕会殃及更多无辜之人……”
阳震目光蓦然间凌厉,“无辜?舅父和你母妃不无辜吗?当年的太子府上下二百多口人不无辜吗?!”
她没有答话,半晌,低叹道:“舅父,夜深了,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
苏漓的反应令阳震心一冷,看了她半晌,却见她脸色是那样平静,窥不到半点情绪的变化。他收敛神色,缓缓地放手,低头叹道:“唉,突然说这么多,你也的确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舅父明白的。也罢,你先歇着吧,我走了。”
送他到门外,看着阳震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如墨的夜色里,苏漓不禁心潮迭起。自重生之后,她已看过太多残酷的争斗,权欲之争只让她感到疲倦。仰望夜空,难道生为皇室中人,注定不能享受平静祥和的生活吗?
夜空静寂,星光时明时暗,没有人给她答案。
一只雪白的信鸽穿过参天古树,落在廊下。苏漓上前拆下信筒,展开字条,目光立时一变。
日升月落,一天很快便过去。
夜色再次笼罩聚灵峰顶,山风乍起,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拂动苍翠的林木,不时发出沙沙声响。仙居苑内,苏漓捧了本书,斜倚在榻上,心不在焉地翻看。窗外阵阵风吹进来,书页纷乱翻动,顿时遍体生凉,她忍不住抚了抚手臂。
挽心进屋来,见状连忙小心地将窗子关严,取出一块薄毯仔细地替她盖在身上,又挑亮了榻边的烛火,屋里光线顿时明亮许多。
苏漓若有所思道:“那些人可走了?”昨夜里她收到秦恒飞鸽传信的消息,晟国使者今日上午会特地前来皇普寺拜访晦觉大师。
挽心道:“从进了寺门就一直在聆音殿没出来,到这会儿还没走。秦恒接到小姐命令,已经亲自去查探过了,还是没有发现。看来,他此次应该没有跟来。”
苏漓轻叹道:“当日那柄短剑已伤及心脉,差一点他就没了命。即便身边有个医术高明的林天正,也得细心调养一阵子才能痊愈。可能真是我想多了。”
挽心道:“这些事偏赶得巧,也怪不得小姐多虑。四皇子与晟皇之间有不共戴天的杀妹之仇,倘若他掩藏身份潜入汴都,被人发现,难保议和期间情况不会有变。这议和赔偿的条件再丰厚,也只能解汴国一时之困,哪里及得上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来得稳妥。”
苏漓没有说话,当初她执意要送东方泽离开,阳骁曾百般阻挠,谁知东方泽与他密谈之后,他竟然放了他走。只怕阳骁并不是真正因为她的人情,才敢放走东方泽,他二人之间必定还有什么交易。只是事后汴皇盛怒,她与阳骁皆获罪,一直没有机会相问。如果这一次东方泽再次潜入汴都,只怕事情不会像上一次那样顺利。
挽心宽慰又道:“晟皇聪明绝顶,办事懂得轻重缓急。小姐费了那么大力才送他离境,他一定明白小姐的心意。”
苏漓敛了眼光,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我累了,想睡了。你也下去歇吧。”
挽心知她心事,只得低叹一声,退出门去。
又翻了一会儿书,眼睛有些酸胀,苏漓吹熄了烛火,准备就寝。
内室没有点灯,窗外有浅浅的月光透进来。她在妆台前坐了,心不在焉地拆散发髻。菱花铜镜里那张清丽的容颜,面色平静无波。唯有眉宇间一丝淡淡的落寞与忧色,泄露心底纠结缠绕的心事。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怔怔地望着铜镜出神。想起方才挽心的话,他真的明白她的心意吗?若是如此,为何还要纠缠不放?过往的旧事犹如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横亘在彼此之间,注定无法回头。
眼前不由自主地又缓缓浮现他的脸,深深地凝视着她。那浓黑如墨的眉,深邃明亮的双眸,挺直的鼻梁,还有唇边……淡淡的笑意。
他微笑时,唇角会微微上翘,漆黑的瞳仁似不见底的深潭,勾人魂魄。
“啪”地一声,她猛地将铜镜扣在桌上,闭上眼不敢再看。那些表情细微的变化,早已铭心刻骨,如何能忘?记忆是如此清晰,清晰到她心生惧意。
微风拂过,窗边轻纱轻飘曼舞,似海浪起伏不定。
一双手,轻轻将她拥进温暖怀中,熟悉的气息淡淡拂过耳际,带着令人心悸的温度。
苏漓身子微震,凝住了呼吸。还未来得及回头,温热的手指轻抚上她细致的脸庞。
“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