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馨殿内。
女眷们早已无心游湖,在最近的宫殿外堂等候,方才穆槿宁沉下去许久时间,水面都平静了,原本以为人捞上来都活不了了。
毕竟那艘华美船舫,当时已经到了湖心,船上的呼救引起岸边侍从的注意,就花费了一段时间。
救人的最好时间。
太后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被侍从护送回润央宫。
众人当场面面相觑,没想过第一个从岸边跃入湖中将她救上岸的,是宫里的赵太医。
皇后扶着椅背,眼底的沉敛一闪而过,低声喟叹,望向内室:“原本在船上好好的,怎么竟这么不小心?”
女眷们个个愁眉不展,如今本是中秋佳节,如今却不确定,一个人或许就要死去。
徐太医提着药箱,他原本在别的宫里当值,听到皇后召唤,是尽快赶来了。皇后站起身来,眼底尽是希冀,“徐太医,你总算来了,快些进去看看。赵太医刚把人救上来,身上**的,还未来得及换身衣裳,你先接他的班,让他去休息吧。”
“吓得本宫心都快跳出来了了。”手掌轻轻贴在胸口,皇后目送着徐太医走入内室,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娘娘,不必太过忧心,郡主吉人自有天相。”恭王妃劝了句,满目悲悯。
“落入水中那么久,能不让人担心吗?”
皇后忧心忡忡,眉头紧蹙,即便赵尚赶到河岸,纵身跳湖将穆槿宁救出,也颇费功夫。
人的性命,总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
润央宫内,宫女宫人跪了一地,每个连大气都不敢出,这世上最尊贵的妇人皇太后,正坐在正中央。
“谁走漏了风声?否则,当日该在宫里当值的赵太医,如何会在静心湖旁走动?又正正好看到崇宁落水,跳入湖中救了本该死的人?!”
太后低喝一声,面目肃然,在她眼底,没有巧合,只有人的刻意安排。但这种别有用心的安排,不该出现在她的润央宫。
荣澜姑姑在一旁面无表情观望着,人人自危,连头都不敢抬。
“哀家老了,你们就当没人治你们是不是?!”太后一拍茶几,连连冷笑,今日清晨她才提议要去游湖,若不是在润央宫有了嘴巴闭不紧的人,怎么会出这样的岔子。
跪在堂下的众人,已有人有了低低的抽吸声,他们在润央宫都有些年头了,更清楚人前这位老祖宗菩萨心肠,若是犯了错,这位老祖宗,可当真会毫不手软送他们去见自家祖宗——
“不见棺材不掉泪,给哀家狠狠的打。”皇太后漠然起身,由着荣澜姑姑扶着,走到内室,命令一下,无法更改的残酷。“每人杖责三十,一个也不要留情。”
不顾殿外的哭泣哀号声,太后在内室长榻上坐了许久,神情复杂喝了一杯暖酒,整个人面色恢复几分暖和红润,朝着那窗外一角,冷冰冰丢下一句。“稍微忍一下的话,就会过去了,崇宁。”
忍一下,就什么都不必纠缠,彻底解月兑了。
“崇宁,你当昊尧的女人,事事体贴,小心谨慎,的确没什么好挑剔的。”想来这半年时光,那名女子,温柔恭顺,圆滑敏捷,若是收为己用的话,是难得的人才。太后陷入追忆,仿佛这是最后一回,要想起那个即将香消玉殒的女子。
“但,哀家一点都不觉得你可惜。”
此言一出,太后的眼眸之内,再无一分仁慈,若是当初的疏忽,让穆槿宁在秦家皇室待了这么长日子,如今也该快刀斩乱麻,早作了结。
荣澜姑姑弯下腰去,又给太后斟了杯酒,如今秋意更浓,人的身子若是觉得冷,喝一两杯暖酒是极好。
太后的视线,幽然落在那琥珀色的酒液之内,淡淡问了句:“听说徐太医也被皇后叫去了?”
“还在尽力诊治,可据说一点反应都没了。”荣澜姑姑点头,眼波不闪,仿佛早已对人命的陨落麻木不仁。
太后的脸上,渐渐聚拢了星星点点的笑,浸透在苍老却又威严面目上的每一条细纹之内。“也对,沉入水底那么久,还能有什么反应?”
“挑选一些补气养血的,最为上乘的,给秦王妃送到府里去,她不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么?别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
太后不疾不徐下了命令,耳边不绝于耳的恸哭声音,渐渐平息了。
“润央宫你要仔细盘查,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更不能让别人的人,混到哀家身边来,何时找到了,就干净地处理掉。”
枕着宝蓝色福字靠垫,太后默默闭上眼眸,安安静静地歇息,何时荣澜姑姑退出去,也早已不知。
城门之外,坐在深棕色骏马身上的男子,一袭深紫色骑马装束,黑色腰带,黑亮长发以紫色束带高高扎起,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疏远高傲。
他身后,是十余位侍卫,其后便是押往京城的百名陆子彰的家眷奴仆,三千将士损伤八百余人,今日也已经归入军中。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们主子是谁——”王镭朝着城门之上的侍卫大喊一声,嗓音浑厚,穿透浓重夜色。“还不开城门?”
守夜的侍卫趁着火光,匆匆看了一眼,扯着嗓子回应:“是秦王?小的收到消息说明早才到……。”
“少说废话!难道到了京城,还让王爷在城门外等不成?你们还要不要脑袋了!”
侍卫蓦地脸色大变,不敢拒绝,转身吩咐身边的侍卫:“赶忙去开城门。”
城门大开,守夜的侍卫全部下了城门,列成一队,秦昊尧经过城门的时候,吩咐下去。“这些罪人,带去刑部大牢。”
距离他离开京城的那一日,已经有一月出头的日子了。骑马回到王府,除了大堂有烛光点亮,其余的院子,都是沉寂在黑夜之内。
“王爷,您总算回来了——”
老管家是从睡梦中爬起来的,身上只着里衣,披了件土灰色外袍,他这句话,仿佛等待许久,格外急切。“知道王爷在路上,也不好找人传个口信。”
径自走到大堂的位置,他端了杯茶,一口饮尽,说话的语气格外凉薄。“不过是晚了一日,哪里还少本王一人来团聚?”昨日是中秋佳节,他自然知晓,原本就没想过在除去陆子彰之后马不停蹄赶回京城,他正好绕道去了另一个地方,查了一些事。
察觉到老管家的短暂静默,他才转过脸去,冷冷淡淡问了句。
“什么事?”
他刚回京城,从管家口中,听到的是两个消息。
沈樱有喜了。
还有便是——崇宁沉湖了。
“已经快两天了,郡主还没睁开眼睛,徐太医也说要做最坏的打算。”管家的话,已经是好听的了,宫里的公公来过一趟,说眼皮子都不曾动过,已然跟活死人一般直挺挺躺着。
“不是还有呼吸?那便是还活着。”
秦昊尧解开左手的黑色护袖,神情冷峻,语气听来跟往日无异,仿佛事不关己的漠不关心。
“人如今在哪里躺着?”
“雅馨宫。太医说不宜搬动,就不曾让郡主回府。”管家压低嗓音,望向那张看似没有任何悲痛的俊颜:“已经跟宫里人打好招呼了,王爷不管何时回京,都能进宫去看望郡主。”
“没什么好急的,赶了一天的路,本王累了,想休息。”
手掌一扬,他制止管家再度开口,自顾自卸了另一个黑绸护袖,丢掷一旁,默然不语走向屋子。
他推门而入,独自坐在黑暗中,窗户开着,不难看清天际挂着的圆月。皎洁月光之下,照亮了他阴郁冷沉的侧脸,他紧闭着黑眸,仿佛是奔波累极了。
她嫁给他,是因为杨念。
而他娶她,是要折磨她。
半年时光,不算长,却也不算短。
他无法说服自己是想要宠爱她,怜惜她才娶她,他从来就没有这般柔软无用的心肠。但……。他从未想过要她死。
但如今,她就快死了。
他早已察觉她身边的重重危机,但却放任纵容,他唯独没有料到的,是那些危险,会将她推入死亡深渊!
蓦地俊眉紧蹙,仿佛深陷不悦回忆,黑眸陡然睁开,眼神犀利逼人。他手掌中攥着的青瓷茶杯,蓦地被用力丢掷出去,摔在墙面上,尖锐瓷片飞溅出来,落在屋子各个角落。
天际的圆月,被乌云遮挡,皎洁月光渐渐被吞噬干净,浓重夜色,再度将坐在红木椅内的秦昊尧,全部笼罩。
翌日清晨,秦昊尧伫立在后花园的凉亭之内,默默望向那平静无波的水面,深邃的眼瞳,一眼看不到底。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名公公朝着他下跪行礼。秦昊尧不曾转身,负手而立,依旧一身傲慢。
“说说看,她怎么掉下去的。”
“郡主是失足落下湖中的……”公公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说了句。
“本王倒是很好奇,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失足的?不如,你失足给本王瞧瞧?”秦昊尧的唇畔,无声无息扬起一道冷到极致的笑意,他过分亲切地扶起眼前这位公公,蓦地手掌扼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按在凉亭的护栏上,只要他一松手,已然半边身子挂在外面的太监,就会摔下去。
“饶命啊王爷……。小的不会游水——”太监不敢大喊出声,偏偏这般的惊吓,已经吓得面色泛白。
“说不准下了水,就自然而然学会了。”按住他后颈的手掌蓦地紧逼他面颊贴在栏杆上,被木栏磨破了脸皮,秦昊尧冷冷望着他的呼喊,却无动于衷,薄唇边溢出的话,也满是刻薄。
“是秦王妃。”太监不敢怠慢,满身沁出冷汗,望着那幽深黑暗的眼瞳,最终只能逼出这句话来。
“小的在岸边看到秦王妃趴在船板旁呕吐,想来皇太后请郡主前往照看,没想过怎么两人拉扯起来,郡主就落水了。因为船上都是女眷,无人会游水,侍从大多都在岸边,所以才耽搁了功夫,直到赵太医经过,才将郡主救回。小的只知道这么多,还望王爷饶恕……。”
话音刚落,太监已经重重摔在石板地面上,秦昊尧神色自若,看他仰面朝天的丑态,无声冷笑。下一瞬,华丽的云纹黑靴,毫不留情踩在太监的胸口,暗中加大力道捻踏,太监面色死白,嘴角居然渗出血来。
穆槿宁根本不会游水,站在甲板上,也不会放松警惕,如太监所言,她只是前去照看身子不适的沈樱,更不该无缘无故与她拉扯。毕竟他眼中的她,绝不轻易在陌生的环境冒险,或许私下与沈樱有诸多矛盾,但皇太后皇后各位王妃都在舱内,即便心有怒火,也不可能触犯规矩,行事如何会大意冲动到这等地步?!
“谁出的手——”他直视前方,不远方突地扑腾跃起一尾鱼,又很快落入水中,水面顿时起了波澜涟漪。
华服之下的黑靴,愈发用力,仿佛他脚下践踏的,不是一具身体,而是不值一提的野草。
太监的胸膛,几乎都要被踩踏裂开一样,他痛苦哀号,再也无法隐瞒实情,只能开口说出:“王爷,小的亲眼看到是王妃推了郡主一把,可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也许是小的眼花,没看个真切……”
他是不想得罪秦王妃,却更不想得罪秦王,毕竟这男人自小就学过武,好看的皮相之下毒辣的心肠,他不过一个小小的掌事公公,可不能不明不白死在秦王的脚下。
黑靴从太监的胸口移开,让他得以重新呼吸的机会,秦昊尧神色冷然,黑眸覆满凌厉之色。
“不用本王教你把嘴闭紧吧,李公公。”
李公公暗暗舒了口气,在宫里好几年了,他自然知晓如何将秘密藏在心里,烂在肚里。勉强支撑身子,踉踉跄跄站起身,干笑两声:“当然,当然,小的从未见过王爷。”
“起来吧,给本王领路,去雅馨宫。”
一抹讳莫如深,闪过秦昊尧的黑眸,他淡淡睇着面前的宫人,径自转过身去。
秦昊尧刚踏入雅馨宫宫殿,正遇到徐太医面色沉重地从内室走出,一看到秦王,蓦地跪下行礼。
“今儿个,是第三天了吧,徐太医。”他淡淡瞥了一眼,语气依旧听来没有过多的关怀。仿佛,她不过是生了场小病。
“人这样撑着,滴水不进,靠每日灌入的米汤,也是无法活下去的。”徐太医心有余悸,生怕言语之中,一个差池,便惹来秦王暴怒。“有句话,微臣不得不说,如今的郡主,是无法度过第五日的,王爷还是早作准备。”
“你要本王做什么准备?”唇角扬起一抹笑容弧度,他微微弯下颀长身子,似乎对穆槿宁沉湖毫无所知。
“准备她的后事?”见徐太医眼神闪烁,面色难看,似乎有难言之隐。秦昊尧吐出这一句,却已然洞察徐太医的欲言又止,眼看着他身子一震,只能低低说了句。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句没有办法,就能搪塞的过去?”秦昊尧冷声斥责,那低沉嗓音,几乎要将人冻伤:“人已经捞上来了,也有吐纳气息,能不能把她治愈,原本就是你们的本份。”
徐太医面若死灰,颤颤发抖:“王爷,生死有命……微臣已经用了许多法子,就是不见效……”
生死有命。
这四个字,落在秦昊尧的耳边,格外难听,像是冰冷的剑锋,飞速擦过。
老天要收走她的性命?!
可笑之极。
她的命运,只能掌控在他的手里。
他一掀华袍,越过跪在脚边的徐太医及弟子,面目森冷地走入内室之中。
金黄色的锦被之下,一名女子平静地躺着,面色却不过分苍白,只是没有血色,黑发宛若上等丝绸,垂在一侧,闪耀着浅浅光泽。
她的眉,哪怕不曾描画也生的好看,不过分纤细柔软,也不过分飞扬嚣张,温婉之中,不乏坚韧意味。她的眼,默默闭着,长睫自然浓密卷翘,唯独让人想念那双眸子睁开时候的净澈。她的唇,泛着浅浅的白,没有微笑上扬的弧度,紧紧抿着。
他探出手去,指月复覆上她眼角之下的那一点微红泪痣,她在深夜,总是不喜欢他无意间额触碰,但如今,她动都不动。
记得他走之前那日,她的那双眼眸,满是恳切热忱,那样的温暖热情,差一点,仿佛就要融化他内心的寒冰。
她说,王爷活着,她才能活着。
王爷活得好,她才能活得好。
他甚至已经愿意去相信,她的一片丹心。
“本王说过,等着我回来,分明清清楚楚的,你居然敢抛之脑后?本王的话,你应该好好放在心上的。”
他猝然收紧手掌,紧紧揪住那一缕发丝,阴寒冷笑,从薄唇溢出,一分分收紧,唯独她依旧无动于衷,甚至连睫毛,都不曾扇动。
“穆槿宁,本王给你一夜时间,明早,要看到你睁开眼。”
他很少念着她的闺名,每回念着这个美丽的名字,他的语气却比往日更加恶劣,更残酷。
就算要她清醒,他用的,也只是威胁恐吓。
他过分自负,仿佛她三日不曾醒来,只要他回来,她就不得不恢复神智,乖乖的,给他醒来活着。
他都从南骆回来了,虽然在战乱中被飞剑穿透右臂,却还是活着,外人看来,没有一分异样。
她怎么有脸一个人去死?!
这般想着,他的眼眸,愈发阴沉,像是存了千年的浓墨一般,半点也化不开去。
他蓦地俯去,封住她的唇,唯独此刻她的双唇像是凋谢的花瓣,再无一分炽热,他这般吻着她的时候,她也没有闪避,更没有回应。
她的唇,从未这么冰冷,除了还有微弱气息,她已然跟死去已久的尸首一般。
不过是,一具像是还活着的美丽的尸体。
“兄长!”
身后一道疾呼的嗓音,哭腔闷沉,蓦地打断他此刻的动作。
语阳扶着屏风,不敢置信,睁大双目,她是来见崇宁最后一面,却没想过会撞见这一番画面。
“兄长,崇宁已经死了。”
每个人都觉得她活不了。
秦昊尧站起身来,一把抓过语阳的手臂,将她拖到外堂来。“她会醒过来的,既然要看她,明天再来。”
语阳紧紧蹙眉,面色泛白,秦昊尧向来我行我素,决裂霸道,但人的性命,怎么可能预知?!
“太医都说过了,如今不过只是吊着一口气,何时这口气散了,人就没了,兄长,你是怎么了?”
语阳满是沉痛,她觉得可怕的,并非是崇宁这么年轻就香消玉殒,而是兄长明明对着个将死之人,如何没有半分悲痛,而是胸有成竹她还能活着?她怎么还能活着?!
秦昊尧蓦地松开手,俊美面容上只有淡淡的阴沉,他避开语阳的目光,越过她的身子,独自离开。
“她吊着一口气,便是还有放不下的。”
他突地停下脚步,不曾转过头看语阳,只是这一句话,却让语阳双目泛泪。
放不下的,岂止是一个崇宁?!
黄昏时分,如今只留了三个宫女在雅馨宫,秦昊尧走后,便再无人来访。雪儿一直守在穆槿宁的身边,哭了三天,如今眼泪都流干了。
“娘娘,崇宁郡主怕是不行了,徐太医都跟秦王说,直接准备后事。”
海嬷嬷疾步走到皇后的身边,低语一句。
“那个宫里也没什么人气,偏偏离静心湖最近的便是雅馨宫,以前是老太妃住的地方,死了之后就一直没人住过,荒废几十年了。把人丢那里,别说是个落水之人,就是好端端的,呆久了怕是魂魄迟早要被勾走——”皇后重重叹了口气,皇宫宽广华丽,却也有不少地方,是藏着忌讳的。
中秋那日,她在雅馨宫坐了会儿,就觉得一身阴冷,背脊酸痛,才提前离开的。
“你说如今最痛苦的人,是谁?”皇后拢了拢身上的金色披风,偏过头去,眸光落在远处的花丛中。
会是皇上吧,得不得那淑雅,如今也抓不住崇宁,好像一直在等崇宁敞开心扉,对她一人花的心思,至今才会对后宫妃嫔冷淡吧。
她的眼底,骤然写满冷意,已经步入不惑之年的天子,在这个时候还跟涉世未深的世人一样,渴望找寻一个死心塌地的红颜知己?
真不知是单纯,还是可笑。他以为只要伪装专情,就能得到女人的心?!
“若要办后事,你也去瞧瞧,有什么需要的,都用最好的。”皇后姿态高雅地起身,徐徐走着,手掌拂过树丛中的红色花朵,在余晖之下,那颜色宛若血液般浓郁猩红。
……
她依旧被封在湖底。
冷意,依旧层层叠叠,紧紧包覆着她的身子,让她哪怕一口呼吸,都无法畅快。
在这儿呆的久了,似乎就习以为常了。
她的回忆,早已分裂开来,成为碎片,渐渐的被消磨,她清楚有什么巨大的变化,就在她身上发生了。
当一个人就要忘记所有的过去,她的灵魂,也快要灰飞烟灭。
“赵太医,您怎么来了?都这么晚了……。”
雪儿端着水盆正要走出内室,却看到赵尚的身影,蓦地愣了愣,今日并不是赵尚当值,天都黑了,无人召唤过药膳房的太医。更别提,最有经验的徐太医都束手无策,雅馨宫自从徐太医离开,就在没有人来过了。
赵尚换下了墨黑色的太医服,一身水蓝色常服,宛若他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温润明朗,只是如今他的俊秀面容上,没有一分清朗笑意。那双浅淡色的眼眸,却也藏匿太多太多东西,一眼看不透。
“正好走到这儿,就过来看看。”
他淡淡开口,清楚孤男寡女无法独处一室的规矩,更别提他跟崇宁的身份,是无法逾矩的。“你若不放心,便在门口候着。”
“奴婢换盆水就来,赵太医是救了郡主的恩人,奴婢有的是满心感激,怎么会不放心呢?”
雪儿苦苦一笑,嗓音早已透着低哑,她退了出去。
赵尚目送着她离开,才缓步推开内室的木门,内室像是空无一人,安静的几乎令人窒息。
长台上的烛台,点亮一室昏黄光亮,唯独那暖意,无法融化驱散床榻上女子肌肤上残留的冷意。
他是太医,比这世上任何一人,更清楚活人与私人的区别。
死的人,肌肤冰冷,身子僵硬,没有心跳,没有吐纳,看不见,听不到,嗅不明——
他的眼底,一瞬间卷入太多太多悲痛,干净苍白的五指,深深扣住她锦被上的右手,迟迟不曾松开。
她更像是睡去。
他怕极了,在他沉入水底找到她的时候,她根本连抱,都抱不住他,双手无声垂落,擦过他的臂膀……。
赵尚暗暗舒出一口气,敛眉看她,她五指纤细,粉女敕指甲在烛光下泛着浅浅微微的光耀,他轻轻摊开她的手心,隐约有茧子的痕迹。
“今日你闻得到我身上的味道吗?”他不管她听不听得到,自顾自开了口,眼底渐渐散去悲悯,是说笑的轻松口吻。这一整天,他都没来,她或许会等。“今日弟子闯了祸,罚他抄写千金方一百遍,这是第一回发这么大的火,你也知道,在药膳房,人人都说我是天下第一大善人,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对待弟子也颇有耐心……今日没有去任何宫里诊治病人,一个人关在药房整理几十抽屉的药材——一出门,天都暗了,才想到要来看你。”
床上的女子,依旧没有一分动静,赵尚低声呢喃,眼底染上几分落寞失望:“看来,我给你出的题太难了,你如何一次辨得出这么多气味?”
哪怕指月复之下能够探寻的到的脉搏再微弱,甚至有一瞬间,他根本就无法察觉到那脉息。但他从未有过,一次也没有想过她会是个死人。
看着她太久,久到褪去她如今的面目,在他眼前的,又成了那个娇蛮的少女。
或许这世上,只有他一人,还记得她最初原貌。
“不知你在等什么,只希望你的心不会太过辛苦——”他十岁便进宫,在皇宫的日子,远远胜过在宫外的,在表面平静却暗潮汹涌的生活中,他并无太多贪心,对药膳房众多太医中的勾心斗角,也置若罔闻。
但这世上,没有任何奢想的人,更像是个死人。
他不难体会她幼年的苦涩,比任何一个宫中之人更能明白她张狂嚣张的面具之后,不过是一个孩子脆弱柔软的心肠。
他更懂得,自从当年冯羽结党叛乱之后,她经历三年回来的心。她自然可以远走,但这辈子只能被秦家践踏无法扬眉吐气,是软弱的逃避。
“只要你醒来,我愿助你,什么事都可以,你不是舍不得吗,这个乱糟糟的世道——”轻轻握了握她柔软的指尖,赵尚的心里,满是叹息声。
死,对于痛苦之人,当然是最大的解月兑。
但他从她的眼底,看到的倔强坚韧,比火焰还要炽烈,比冰雪还要冷漠,她怎么会舍得放下未完成的事?!
“我看你是平素累极了,竟能睡这么久,脖子都该疼了吧。”他朝她笑着,站起身来,将她脖颈之下枕着的坚硬瓷枕,换成软垫,他的语气格外亲切,仿佛是对着孩子说的。
将她身子扶着坐起,他小心翼翼将软垫放在床头。只是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向前倾的下一瞬,他心口一震,察觉到胸口的柔软。
他迟迟不曾伸出手去触碰她,仿佛生怕她像是深夜才出现的精魅,一旦惊动了,便会宛若泡沫一般消失不见。
她倚靠在自己胸前,彼此静默不语,每一瞬间,都漫长的像是过了许多年。
清隽面容上再度浮现往日笑容,在皇宫这么多年,看过太多生死离别,若她执意要走,他也要笑着看她,笑着送她。
“差些忘了,方才在来的路上见到一棵桂花树开的正好,偷着折了一枝。”
轻轻将她放下,重新将滑落的锦被盖上,赵尚从袖口掏出一枝桂花,墨绿树叶还带着微微湿气,米粒大小的金黄色花朵,像是火星子星星点点的,躲在树叶之后,香气却是浓郁。
放置在她的面颊旁,他站起身子,面目之上的神情,骤然复杂许多。
原本该是中秋佳节,不但无人团聚,更是一人赴死,这宫里头的人,却还在那一晚赏月,品尝香甜糯软的月饼与美酒,叹息千里共婵娟——
“你早些起来,桂花还不会凋谢,晚了可就难说了。”
他的嗓音低低的,劝着她,如今金秋时节,桂花始盛开,若不是雅馨宫离后花园太远,桂花香气都会漂浮在空气里,只需要呼吸,就能感觉的到。
窗外有了很小的动静,赵尚蹙眉,疾步走出内室,却正好看着雪儿取了一套干净的里衣过来,朝着他行礼。
“方才在窗前的人是你吗?”赵尚心生狐疑,问了句。
“奴婢来的时候,没看到有人。”雪儿摇摇头,问了句:“赵太医,你要走了?”
“对,要走了。”赵尚转过脸,望向内室的光亮,神色平静:“陪着你主子,别让她一个人,怪孤单的。”
雪儿目送着他离去,木然走入内室,给床上的女子擦净了脸,正想给穆槿宁换身里衣,这才看到她脸旁的那一支桂花。
天,已然蒙蒙亮了,不过一场大雾,将华丽宽广的宫殿,笼罩在迷离的光照之中。雾气湿重,只要隔了十步的距离,就难以看清前方的景致,高大的水榭楼层,只在迷雾中隐约可见,宛若海市蜃楼般壮丽。
“郡主,雪儿熬了热粥——”雪儿从一旁的偏殿架着的暖炉上,端来一碗糯米粥,这些日子她都是费劲力气才能多少喂一些米汤,但如今,却越来越难了。
她也知道人的性命,很难控制拾回,太医都放弃了,如今不过是在等,何时一切了结。她心里万分愧疚,若她能够跟着郡主上船,至少也能在甲板上护着,不会让郡主落水。
脚步声,从迷雾中渐渐传来,雪儿只觉得外堂的烛火不断扑闪摇曳,放下手中的粥碗,已然看到秦昊尧冷着脸走进来。
雪儿看到他面色如此难看,小心翼翼跟了过去,只见他疾步穿堂入室,坐在穆槿宁身旁,长臂一伸,蓦地扼住她白皙纤细的脖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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