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又做一番商议,孙惟尚的身材与林敬宗相仿,本要林敬宗带套衣服过来,安通事说:“少东家要充水手上船,林干事的衣服就不能穿,他的衣服料子好,不适合仆役。”
想想也是,林敬宗平素最讲究穿戴,不认识他的,还以为是大海商的公子呢。
“我废弃的旧衣物找几件你,反正只需上船时别被我爹或是刘叔发觉,船开后就是被发现,他们也无可奈何,总不至于将你投海里去。”林敬宗觉得自己这么说,很有道理,不过他可想象不出孙惟尚仆役打扮的模样。
孙惟尚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只要混上船,他们奈何不了我。”
林敬宗随后说,他凌晨时会去孙家后门等候,并带上给孙惟尚更换的衣物。无其他事,孙惟尚将两位友人送出门,回屋收拾他的物品,准备明儿上船。
院中侍女都是番人,不懂华语,适才他们在院子里谈出海,也没有人听懂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会偷偷去跟孙惟尚的爹或娘禀报。
按孙惟尚的年龄,本该娶妻,只是番王一直想将孙女嫁他,孙惟尚极不爱娶个负责监视他的枕边人,因此就连成亲都懒得提。
孙琛一向不大管教惟尚,也就是儿子小时候给请位华人夫子,要儿子一心读书,儿子长大后,叮嘱不准出海而已。王女对儿子十分溺爱,但似乎又惶恐儿子出海,就再也回不来,因此,每回惟尚提及随船,她的态度比孙琛还来得强硬。
孙惟尚进寝室,并没立即收拾,而是做了番思虑,琢磨要带哪些物品上船。在任何人看来,孙惟尚的寝室随便一件物品都价值不菲,珊瑚树夜明珠水晶杯,都被当成了摆设,触手可得,各种金银制品更是不计其数目,就是珍珠,也有一大箱呢,各色宝石也有一匣。孙家在占城富可敌国,这也是因何老番王一向堤防孙家父子。
惟尚的曾祖孙晏,是位传奇人物,至今还能从水手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一些离奇故事,但孙家的财富,却是由惟尚的祖父孙望积累,孙琛只是守成而已。
孙惟尚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香木匣子,开锁后,解开丝绸包裹物,里边是一颗通透圆滚,比鸡卵略大的珠子,想来这自然是比夜明珠还珍贵的东西,这是一颗极为稀罕的澄水珠。本是孙惟尚曾祖的航海随身物品,此珠能使浊水澄澈,航行于汪洋,最惧缺水渴死,但是如果手上有澄水珠,舀碗海水,将澄水珠置于其中,便能饮用。
这趟出海,澄水珠自然要随身携带,收好匣子,孙惟尚在床头搁置的箱子里,取出几锭七成金,放入竹筒,占城的货币并不足金。做好这些,孙惟尚才去开衣柜,满柜的衣物,他挑挑拣拣,拿出两三件华服,不过是衬袍、中衣、抱肚之类。
又去准备一口衣箱,将这些匣子、竹筒、衣物、镜梳簪子、几卷书一并放进去,合上盖子,上好锁,看着这不大一口的箱子,孙惟尚兴奋地搓手。
孙惟尚在寝室里忙碌,几位服侍他的奴婢站在外头,并不知道他关门在做什么。别说寻常的仆人,就是那贴身服侍的婢女,没孙惟尚命令,这间寝室也断然不敢进去。
连出海的物品都打包好,要出海一事,对爹娘却是再不敢提一个字。晚饭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孙惟尚问他娘:“娘,你还记得我年幼落水的事吗?”王女雍容华贵,对孙惟尚微微笑道:“孩儿,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事?”孙琛心里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不过不点破,若无其事。孙惟尚说:“今天听到一则奇闻,说是当时我溺海,后来又被鲛人从海里抱出。”孙琛这时才开口:“定是老林喝醉酒后胡说,他的酒话你也信。”王女颦眉,若有所思,好会才说:“并没有这样的事情,是船上水手救了你。”孙惟尚笑道:“果然如此,这世间哪有鲛人。”孙琛正端酒要喝,听到儿子的话,他放下酒杯,欲言又止,不过孙惟尚又继续说话:“爹,那当年因为遇着风暴,才没回刺桐吗?”刺桐毕竟是故乡,何况经常听水手们说起这个地方何等的繁华,孙惟尚打小就想去看看。孙琛把酒一饮而尽,叹息道:“老林这么说吗?他记错了,不是风暴,是遇袭。”孙惟尚回:“这么是当时遇到了海盗?”孙琛笑了,“遇到了世仇。”
世仇这句话过后,孙琛再不肯多说当年的事情,而王女,似乎也不清楚孙家有世仇,或说她知道也不想说。孙惟尚想着父母怕是担心他去复仇,因此才不肯告诉他。从小到大,他对自己家族的了解,一直十分有限,不过他也很少询问,毕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无忧有虑,祖辈的往事,实在陌生。
夜里,孙惟尚留下了一封信,留给他父母,他执笔写上:“俗曰:父母在不远游。又云: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儿时常思量,这两句话,总有一句错,但有时又寻思着,想是因人而异,两句都有道理。儿本是海商之后,只怕连血液中也带几分海水的咸涩,不能登船浮海,令儿煎熬难耐,犹如鱼渴潭涸。儿将远航……”
写至将远航,停笔许久,他娘虽是蕃女,但是待他极是疼爱,想到娘亲收到这封信时,该有多担心,真是不忍下笔。他爹是虽然贪图享乐,平素对他又十分严刻,但他心里是知道爹的苦衷,人生在世必须有所舍取,他爹所“舍”的很多很多,所“取”的也不是过安平的日子。
儿出海去了,爹娘多保重,勿以儿为念。孙惟尚一番叹息,继续书写,直写至:“孽子惟尚叩上”,他将笔搁下,取来镇纸把书信镇压,明儿爹娘寻不着他,到他书房,便能读到这封信,知道他的去向。
写好信,回床躺下,却无睡意,想着离家随船后,便不会有这等舒适的生活,跑船是极辛苦艰苦之事,甚至有时还会丢掉性命。虽然如此,但是如此今日不做决定,只怕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决心,只怕在父母的拦阻下,一辈子也无法见到外面的世界。
天微亮,孙惟尚提上箱子,偷偷打开后院门,林敬宗果然已在外头等候,一手提灯笼,一手里拿着衣物,轻声说:“衣服旧了点,不过很干净。”孙惟尚将箱子递给林敬宗,找了个偏僻处——主要是怕早起的仆人发现他行踪,把身上穿的番衣月兑下,更换上华服,还仔细换过鞋袜,把头发束起,戴上唐巾。
昏暗中,林敬宗也看不清孙惟尚更换衣巾后的样貌,两人匆匆赶往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