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灯火通明,水手们扛货物沿绳梯攀上海船,有些沉重的物品,则由海船上的人,协力拉起,刘管事给随船干人发放署名竹签,老林可能在针房里,甲板上看不到他。孙家鼎盛时,有海船八艘,那是惟尚祖父孙望在时,到孙琛接手,他不像父亲或祖父那样随船出行,而是将贸易交给干事代理,也就是林敬宗的父亲,由此海船也减剩一艘,并不跑西洋,只在东洋一带兜圈,将占城货物运往中国港口,再从中国港口运出货物,售卖于占城、爪哇、三佛齐而已。
现在孙家使用的海船是亨字船,相当庞大的一艘船,典型的泉船,能载满千人,容货物两千料,是艘新船。
林敬宗和孙惟尚在码头分手,孙惟尚的行李箱由林敬宗带上船去,只留孙惟尚一人在船下。林敬宗的职务和他爹一样,是孙家海船的管理者,当然,他还不能独当一面,不能够替换他的父亲老林。
孙惟尚低下头,像其他水手那样去堆放货物的地方,扛上一口箱子,他刚扛起箱子,看货物的人看了他两眼,大概是觉得这位水手面声。孙惟尚不吭一声,背负箱子,攀上船绳,利索爬上船,将箱子堆房。林敬宗赶紧过来说:“东西别都堆在这里,搬进舱。”吆喝来七八位水手,这其中就有孙惟尚,两人一组,将箱子搬进舱。底舱昏暗,吴帐房在点货,他认识孙惟尚,只是因为孙惟尚换了装束,他没辨认出来,还使唤孙惟尚和另几位水手留下,将入库的箱子叠放好。
底舱又闷又热,不大动弹的吴帐房不时抬袖子擦汗,更别说劳作中的水手。孙惟尚汗流浃背,又平素养尊处优,忙碌半个时辰,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说,当水手真是苦力活。
甲板上的货物,陆续入库,水手们大半在货舱忙碌,此时天已亮,货舱仍是昏暗,不如外头明亮,孙惟尚和另几位水手在一旁歇息,用粗盏喝茶。
“我怎么以往没见过你”水手老郑觉得孙惟尚陌生,何况孙惟尚长得俊美白皙,更不似水手般粗野。
“我爹与林干事有些交情,我这还是头一回上海船。”
孙惟尚清楚自己不似水手那样黝黑,十指也不似干这行的粗壮有力,他更像是个书生,而不是干苦力活的人,很容易就被人看破。
“原来是林干事介绍你上船,他也是真是胡来,叫你来当水手,你要识几个字,不如我帮你去跟帐房先生说说,让你跟他学记帐。”
老郑跑船十多年,虽然只是位水手,但他资历深,别说其他水手尊敬他,就是林敬宗,丁帐房这些小辈,待他也有份尊重。
“谢大哥好意,我自有打算。”
孙惟尚不爱说谎话,他和老郑的对话,没一句谎话,但也没一句吐露实情。
老郑本来一番好意,被对方一句“自有打算”堵塞回来,也就不大理会孙惟尚。
两人在船舱歇了一会,有水手过来叫唤,说要起航了。
众人出船舱,到各自岗位待命,孙惟尚并没有被分配任务,他本来就不是船上的水手,不过在海船起航前,他一旦被人认出,就前功尽弃。他本是个机灵的人,出船舱后,拐进伙房,将过道上一筐蔬瓜搬进去,掌勺回头,见他陌生也没多想,使唤他:“过道上那几筐也一并搬进来,放那里。”
孙惟尚搬第四筐时,海船起航,船身微微摇晃,起航时甲板外水手的叫喊声,让孙惟尚心中狂喜,他卸下菜筐,也不管伙房掌勺在他身后喊他什么,欢喜往甲板走去。
他路过后堂,走出甲板,看到水手们挥舞手臂喊叫,岸上送行的人们成群,仰头,蒲帆张扬,海风鼓动,东方,一轮太阳升起,金色的霞光照在众人身上,孙惟尚得意忘形,扯下被汗水泡湿的衫衣,也像身边人那样挥手叫囔,他喊的是:“刺桐!我来了!”
海船远离港口,朝北面开去,只需行船十日,就能抵达刺桐,这趟旅程,只是短程。
甲板上,刘掌事让新上船的水手排好,一个个到他那领被席碗筷之类,每个人领到物品,还得由位识字的人,将各自的名字写在所属物品上。孙惟尚也是新人,他正当不知道,在一旁拉船帆时,老郑过去拍他肩说:“在点名发放东西。”孙惟尚只得过去排队,他的名字怎么可能在刘掌事那里登记。自打孙惟尚出甲板,林敬宗不时留意惟尚,见惟尚被人唤去排队,他走过去,装作有事将惟尚唤走,两人一并进入官厅。
林敬宗领着孙惟尚到他寝室,他把门一关,笑说:“还打算继续装水手吗?”孙惟尚也笑了,“险些装不下去。”林敬宗以商议的口吻说:“你看船开了,你不如换上衣服,去见我爹吧?”林敬宗话说话,便去开自己衣柜,孙惟尚公开身份时,总得穿得像样些。孙惟尚制止说:“此时要是告诉林叔,林叔只怕会回航,等船行一夜,再告诉他。”林敬宗无奈:“那你别再出去,先在我房里待着。”孙惟尚回:“那多没意思,敬宗,你把我安排一下,晚上有个睡的地方就行。”林敬宗吓得直摆手,“不行不行,你是少东家,让我使唤你干活,不是折我寿吗?”想了又想,“这么着,你去书房待着,那房间是纲首房,说起来就你爹和你能住,就是脏了点,好几年没收拾。”孙惟尚爽快回:“也行,你有钥匙吗?”
林敬宗没钥匙,只能去他老爹房里偷,好在此时老林在针房,他爹睡房就在林敬宗房间隔壁,林敬宗去了一趟,回来手里提着钥匙,带孙惟尚去书房。
一开书房门,灰尘迎面扑人,书房里的任何物品,也都蒙上一层,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林敬宗面有难色,孙惟尚迈进,走至案前,拍拍椅子上的灰尘,抬头看林敬宗,“这里不错,敬宗,你去吧。”林敬宗只得关门,并说:“早饭我等下送来。”
书房这里,大伙都知道没人住,一向也没人到来,孙惟尚待这里,暂时不用担心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