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工作单位秦州市红星配件厂,是一家小型国有企业,由市里投资,区里领导。就在这一年的七月,老厂长退休,由父亲接任厂长一职。
对父亲这次升官,母亲并不怎么赞同。因为这个时候的红星配件厂的情况已经极为糟糕,长期处于半停产状态。退休职工和一线生产工人,基本上只能拿到一半工资。剩余大约占到半数的职工,每月只能领到百元左右的生活保障金。便是这些钱,也不能按时发放。而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三年多了。
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父亲却踌躇满志,一心要把厂子搞好。他联系到了中原地区陆阳市的一个企业,那家企业刚经过整改,要对原有设备进行全面维护,可以解决掉红星厂不少积压库存。
父亲将厂里的产品装车发出后,迟迟未见回音,也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司机竟是失踪了。据说那些天里货车途经地带有暴雨,引起了山体滑坡,于是很多人都猜测货车遭遇了不幸。
司机的老婆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又哭又骂。厂里也流言四起,数十个拿不到生活保障金的职工开始登门闹事。
这种状况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警方开始介入,却没有劝阻那些闹事者,反而带走了父亲接受调查。
调查进行了两个多月,父亲被送上了法庭,判以玩忽职守罪。因损失产品估价高达110万,金额巨大情节严重,处以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
单从表面来看,父亲在这次交易中,的确是疏忽大意了。但这件事的背后,却隐藏着一起有预谋的犯罪。
老厂长退休之后,有资格接任厂长的人,除了父亲之外,还有厂里的供销科科长冯凯。工厂再怎么不景气,但一把手的位置还是很吸引人的。
大概是因为没当上厂长,冯凯心生怨恨,与送货司机李国柱暗中勾结,将发出的那车货拉到了另一城市,卖给了冯凯联系到的一个客户。
收取的现金货款,冯凯与李国柱两人分了脏。然后李国柱跑至华东地区自立门户,搞了个运输公司。冯凯则在秦州暗中蓄力,事隔两年,通过一番运作,于98年收购了红星厂将其纳入私人名下,经营数年之后又转手卖出,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07年的时候,李国柱又一次非法窃取客户货物,交易时被警方抓获。审讯时,他交待了数年前在秦州市的罪行,由此才将冯凯拉了出来。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大概冯凯还会风光下去。
冯凯锒铛入狱后,父母开始申请司法赔偿,却是困难重重。司法部门裁定96年对父亲的判决并无问题。父母经过四年的艰难上诉,最终才得到了赔偿判决。但相对于这个家庭失去的,又算得了什么?
……
……
往事不堪回首,是因为太过沉重。那件事带给一家人的痛楚,持续而久远。
不知是否因为老天看不下去了,张若晨得到了回档重来的机会。既然往事还未成为往事,自然要尽一切努力,将其导入另一个方向。
不过虽然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那车货具体是哪天发出的,张若晨却已经记不清了,只能确定就在这些天里。有些重要事件的前奏,往往并不起眼。只有回家从父母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才好制定相应的对策。
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各种相关因素在脑子里细细理了一遍,张若晨这一路走得很慢。原本二十分钟的路程,到了小区门口时,已经过了十二点。
红星配件厂有一个自己的小区。院子不大,里面只有三栋五层的住宅楼和一栋四层的单身职工宿舍。全厂三百多职工,大多住在这个里。
这个小区建于八十年代中期,那是红星厂最辉煌的时候。到这会不过十来年,看上去还比较新。三栋住宅楼皆是两室一厅的结构,在当时的秦州市的,户型算是极好的。
进了小区走入楼道,看着还未显出破败的墙壁,张若晨心中涌起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
时光未曾倒流时,父亲入狱之后,母亲和自己便一直受到邻里异样的目光和背后的嘲讽,正常生活受到极大干扰。97年的高考,自己的成绩一塌糊涂,而后去了省城姨妈家复读,母亲则去了外公家暂住。
父亲出狱之后,母亲便在外面租了间小房,不愿回到这个小区。直到08年冯凯入狱之后一切真相大白才又搬了回来。那时自己在深圳工作,每年只有过年才回来呆上几天。
上到四楼,模出钥匙开了门,客厅里没人,厨房传来父母说话的声音。
走到厨房门口,见父母正在做饭,一个切菜一个掌勺,张若晨说:“爸,妈!”声音止不住有些颤抖。
正在切菜的父亲张原扭头看了他一眼,说:“臭小子,今天回来倒挺早的嘛!”
母亲蒋淑英说:“饿了没有?再等一会,饭很快就好。”
“还好,不算太饿。”张若晨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尽量平缓地说道。
中学时的自己一直很贪玩,放学后经常要打几把桌球或是玩两盘游戏才回家,似这般到家早的时候的确不多。
看着年轻了十多岁的父母,眼睛不由有点湿润。
那场牢狱之灾,使父亲的身体受到极大损害,导致严重肾衰竭,身子消瘦眼中无神,显得十分苍老。而此时的父亲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或许是因为刚当上厂长,心头干劲十足,看上去神采奕奕。
母亲比父亲小两岁,在那场变故中,身心的疲惫丝毫不亚于父亲,亦是极快的衰老。眼前的母亲,眼角虽然已经有了皱纹,却仍保有许多年轻时的风韵。
张原夫妇俩忙着打理着午餐,未留意到儿子的异样。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平常的一天,就像过去的那些日子一样。
张若晨怕父母看出端倪,在门外站了片刻便躲到一旁,过了一会,听父亲说:“今天晚上加班,我要迟些回来。”
母亲说:“要安排发货了?”
“嗯,前几天送到老顾那边的样品,检测已经通过了,事情敲定了当然越快越好。今晚装好,明天就可以走了。”
“那你也先回来吃完饭再加班啊!”
“好几个人加班呢,我哪能搞特殊化,凑合在外面对付一口吧。”
张若晨心想,原来货还没发,回转余地还很大。只是时间有点紧,半天加一晚的时间,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呢?
又听了一会,父母开始聊到别的事情,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因为母亲时时整理,房间里很整洁。看着房内熟悉的陈设,已经有些久远的记忆又鲜活起来,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课本、参考书之类的东西占据了书桌和书架上的大部分空间。书架最下面一层,放着一个双卡的收录机,收录机旁码着二十多盒磁带。
张学友、刘德华、张信哲、周华健、王杰……这些专辑里的歌曲,留下的记忆要比课本深刻得太多。
床边放着一把木吉它,是高二上学期父亲送的生日礼物。后来读大学、工作,一直都带在身边。此时这位老伙计仍保持着新貌,光洁的琴身上还没有留下岁月斑驳的痕迹。
在床上坐下来,拿起吉它轻轻拨动琴弦,心中盘算起应对手段。
此时冯凯和李国柱应该已经勾结谋划妥当,但仍只是个构思,还没有变成现实,拿不到他们什么证据。跟父母直接说肯定是不行的,无法令他们信服,难道告诉他们,自己是从十几年后重生回来的?不被父母当成精神病,也得吓坏他们。
劝说父亲放弃这次交易也不可取,无易于因噎废食,而且也没有太好的理由。父亲联系的老顾,便是陆阳市那家企业的一把手,两人是“上山下乡”时结识的,对于他们那辈人来说,这种关系是相当铁的。这起交易成功,对于缓解厂里的资金压力和竖立父亲的威望,都是很有好处的。
如果时间充裕,张若晨倒是很想仔细筹划个对策,把冯凯和那司机抓个人脏俱获,关进监狱里去。那两个王八蛋就应该有这种下场。尤其是冯凯,那家伙既然已经起了坏心,留在厂里终究是个祸害,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背地里捅父亲一刀。
寻思了半晌,也没想出完美的计划,听到母亲喊:“开饭啦!”连忙应了一声,到厨房洗了手,和父母一起把饭菜端上了餐桌。
午餐三菜一汤,算得上很丰盛了。蒋淑英一直倡导营养均衡,三个菜有肉有蛋有青菜,搭配很是合理。中午的时间虽然有些仓促,她却从不马虎。
张若晨一肚子心事,本来没什么食欲,可菜一吃到嘴里,立时就勾动了肚里的馋虫,很快吃完一碗又去添饭。以前他在家的时候,有挑食的毛病,所以身体一直有些瘦弱。直到在外求学和工作,才明白了还是家里的饭菜最可口。
张原夫妇对儿子这般吃相有些意外。张原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小子早上是不是没吃饭啊,省下早餐钱去打游戏?”
蒋淑英白了丈夫一眼,说:“他多吃点还不好,就你事儿多!”夹了几块肉放到儿子碗里。
张若晨笑了笑,说:“我现在准备增肥了,每顿都要多吃一点。”
“好,晚上我多做几个菜,再烧一条鱼,怎么样?”蒋淑英含笑看着儿子说道。
张原瞪着眼睛说:“好哇,知道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你们娘儿俩就开小灶了!”
“谁也没说不给你吃啊!”蒋淑英撇了下嘴,“自从你当了这破厂长,就隔三岔五地不着家,干着废力不讨好的事,你怨谁呢?”
“我这个破厂长累一点不要紧,能把厂子搞好就行。”张原浑不在意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