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淑英没有就这件事再说什么。虽然她不支持丈夫当厂长,可现在丈夫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该支持的还是要支持,至少也不能拖后腿。
“爸,你新官上任,想把厂子搞好,有没有什么规划啊?”张若晨见父亲说起了这个话头,便顺势接了过来。
“哟,你不操心自己的功课,怎么有工夫关心我的事了?”张原笑着说道,“怎么着,还需要我向你汇报一下?”
张若晨听出父亲话语中的调侃之意,说:“爸,我得纠正你一下。你工作成绩的好坏,对咱们家可是有很大影响的。所以说,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咱们家的事。我作为家中一员,总该有发言权吧?你是领导嘛,跟我汇报可不敢当,但也不能搞一言堂吧?”说着冲父亲挤了挤眼睛。
“臭小子,还一套一套的。”张原笑骂道,提起筷子欲在儿子头上轻轻敲一下,却被蒋淑英挥手阻止:“筷子上都是汤汁,乱比划什么?”
张原有些尴尬地放下了筷子,说:“好,听听咱们儿子有什么高见。”
张若晨微微一笑,说:“我先说说造成红星厂当前这种困难局面的原因吧。”
见儿子摆出了做报告的架势,张原、蒋淑英二人不禁莞尔。
“据我的调查了解,从六十年代后期到整个七十年代,在国家有计划的布点和大力投资下,咱们秦州市建起了三十余家大中型机械工业企业。包括我妈上班的红山机械厂,都是那时候建的。”
“这些企业的设备,开动起来就会有磨损,另外还有许多消耗品,都需要及时更换或者补充。单独对某个企业来说,这方面的用量不大,自己开设生产线生产,投入成本太大不划算,所以起初一直从别的省份购买。但三十多家企业加起来,这方面的需求还是相当可观的。”
“红星配件厂建于七十年代初,由市里投资,专为那些大中型企业生产设备配件及耗材。从整合生产资源的角度来看,市里的这个投资无疑是相当合理和有眼光的。八十年代的红星厂,相当之辉煌,一度是市里的明星企业。”
“可是进入九十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展开,那些大中型企业效益严重下滑。而最近这一、两年里,情况更是不妙,濒临破产边缘的企业就有十几家,剩余的也好不到哪去,大都处于停产或是半停产状态,对配件、耗材的需求大大降低。于是乎红星厂的产品卖不出去,日子自然就不好过了。”
张原和蒋淑英原以为张若晨突然说起这个话题,只是少年心性随便讲讲,没想到他倒好似真做过一番调查,竟说得头头是道。
这会可不是网络时代,一些看似简单的信息,要想找到却并不容易。夫妻二人越听越觉得奇怪,张若晨说的内容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却要花不少心思才能了解到。更难得的是他能自己梳理总结,显然是认真思考过的。用心二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那依你之见,怎么样才能改变红星厂的现状呢?”张原饶有兴致地问道。
起初他让张若晨讲讲“高见”,基本上属于逗孩子玩的心理,并没有期望能听到什么有见地的话。这时发现儿子倒是挺认真的,不禁有了些兴趣。蒋淑英虽未说话,心思却和丈夫差不多。
张若晨见父母脸上露出的讶异之色,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收到了预期效果。说道:“红星厂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销路。只要产品能源源不断地卖出去,厂里的效益自然就好起来了。就像老爸你这次联系到的客户,一下子解决了厂里不少积压库存。但是呢,这只是偶然现象,不能老是希望天上掉馅饼。”
蒋淑英忍不住笑了,对丈夫说:“儿子说你是捡了天上掉的馅饼,你觉得有没有道理啊?”
张原呵呵笑道:“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我把认识的跟机械有关的人都理了一遍,也就老顾那一个买家。”
夫妻俩都在机械类企业里工作,自然知道这种大批量的配件更换并非常态。老顾的那家企业,只是因为先前几年设备没有好好维护,此次整改后要全面检修设备才会有那么大的用量。以后生产进入正轨,平均需求量并不会太多。
张若晨接口道:“认识的找完了,就去找不认识的嘛!”
“哪有那么容易。”张原轻笑着摇了摇头。
“爸,这不是容易不容易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去找!”张若晨很认真地说道。
张原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张若晨知道,父亲终于有所触动,连忙趁热打铁,说:“爸,你应该看得出来,本市那些大中型机械企业,三两年内怕是难有起色。本地市场是不用指望了,所以只能想办法走出去。市场环境只是外因,相对而言,内因更为重要。厂里现在的销售方式,早就不适合当下的市场环境了。供销科的人所做的工作,跟仓库保管员实在没什么区别。开拓市场的重任,应该挑选更有能力的人来担任。”
张原和妻子对望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拿出香烟来点了一支,脸上有些凝重。蒋淑英平时对丈夫在家里吸烟有诸多限制,尤其是一家人在餐桌上的时候,这一次却没阻止。
见了父母的神情,张若晨知道这事比自己想像中更棘手,说不定有些矛盾已经公开化了。
供销科科长冯凯,进厂时就是干部身份。父亲虽然建厂时就参与了工作,资格更老,却是从普通工人一步步上来,做了生产主任,而后当上厂长的。冯凯因此而心生芥蒂,也在情理之中。
但这样也好,父亲有时候抹不开人情,真撕破了脸反而不用再顾忌。
重生前,父亲对这次发货处理的有些草率,很大原因便是厂里的发货流程按老程序走,全在冯凯的掌控之下,做手脚实在太方便了,而出了事却由父亲却顶缸。这一次自然不能让冯凯得逞。
“爸,红星厂现在的情况,已经是势同背水,再无退路。若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你这个厂长啊,我看不当也罢。”
这话倒有九成是张若晨的本意。时光倒流前家里那段惨痛经历,让他觉得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实是比什么都强。
“臭小子,还会用激将法。话说得挺有水平呐,也没见你语文成绩有多大提高。”张原模了模儿子的头,笑着说道,目光中满是慈爱。不经意间,儿子真的长大了。
蒋淑英微笑说道:“儿子,妈妈厂里真有你说的那么惨啊?三两年难有起色,那我不是要下岗了?”
“妈,你们厂的情况你肯定比我清楚多了。地师级架构,跟秦州市平级,倒驴不倒架。加上三千号职工,问题得有多复杂。这么一个大摊子,破产不容易,让上面消化更不容易。再过七、八年都不一定能好起来。”
张若晨说的是重生前所见,自是极有把握。不过对母亲他倒不担心。母亲有统计师职称,下岗再就业很容易。重生前就是靠着母亲的支持,读完了大学。
蒋淑英的确也不担心自己的工作问题,只是见丈夫脸有忧色,说点别的放松一下。又问儿子:“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从哪听来的,又是怎么想到的?”
张若晨嘿嘿笑道:“有些是听来的,有些是课本上看的。会考的实事政治,一大半都是这类内容。从初中开始,老师就大讲建设有我国特色的市场经济体制了。我也这算理论联系实际吧,不过还是纸上谈兵。”
又说:“爸,其实我觉得,你们这次发货到陆阳,本身就是一个机会。陆阳是个大工业城市,各种工厂比秦州多十几倍,经济也比秦州发达得多。完成整改的企业,相信不止顾伯伯那一家。何不派几个人跟车去跑一趟,一来显得重视,二来说不定可以通过顾伯伯介绍认识一些别的客户,再不行自己找一找也好啊,销售队伍总是要锻炼的嘛。另外派人跟车,也可以增加货物的安全性。”
绕了一个大圈子,张若晨终于把最重要的建议或者说最迫切的要求说了出来。只要委派两个信得过的人跟车,冯凯的阴谋就没办法得逞,同时可以促成这笔交易,有利于父亲在厂里竖立威望。
他知道,自己刚才说的一大通东西,包括市场开拓的重要性,父亲未必就想不到。只是迫于某些原因,有些决心不是那么好下的。所以一方面要让父亲避免曾经的那出悲剧,同时也帮助父亲下定决心。有些原本简单的事情,一但牵扯到人情,就会变得复杂许多。
若是一个成年人提出来建议,父亲定然是会认真考虑的。但自己此时的外在年龄只有十七岁,只是一个未曾踏入社会的高中生。在父母眼中,当然不再是小孩子了,但也只是去了个“小”字,还是个孩子。
要想说服父亲采纳自己的意见,首先得要让他知道自己并信口胡扯,有条有理的剖析,才能够引起他的重视。是以这番话倒是说得比较辛苦。
张原点了点头,说:“你这话有道理。不过货物安全,倒是不用担心。运输的都是国营企业,不会有问题。”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儿子放在了同等探讨问题的角色上。
张若晨正色道:“我们新发的时事内容参考里,就有类似的商业诈骗案。马克思都说过,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足以让人践踏世间任何法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吧?再说就是铁路运输,也有遗失货物的情况,有些东西不是说国字号就一定没问题的。”
这番话自然纯属瞎掰。重生到现在,不过几个小时,高中时的政治课本什么样,张若晨半分印象都没有。但家里曾经发生过的悲剧,不就是活生生的案例么,是以他这谎扯得脸不红心不慌,话语更是掷地有声。
蒋淑英说:“我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小心无大错。”
张原这一次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张若晨见状,暗自放下了心。不管怎么样,母亲的话总是比自己要有分量。不过父亲的思想还是有些陈旧,对国企有点盲目信任。他过去一直在车间里搞生产工作,对外界的了解比起冯凯确实是差了一筹,这也是被冯凯钻了空子的原因之一。看来以后有必要经常提醒一下父亲。
重生之前,张若晨在全国最有名的经济特区工作了近十年,给一家著名跨国公司卖了五年命,私下里还自己开工作室当小老板。耳濡目染之下,各种商业案例、轶闻听得实在不少,对先进的管理方法、标准化流程什么的,也算是深有体会。虽然没有管理过几百人的工厂,实际经验有所欠缺,但给父亲出出主意,还是能有些进益的。
蒋淑英说:“光顾着说话,赶紧吃饭。你那烟也别抽了吧?”
父子俩相视一笑,端起饭碗大口吃饭。张若晨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这碗饭吃得极是痛快。
就在一家人刚吃完饭的时候,家里电话响了起来,张原过去接了电话。
张若晨帮着母亲收拾碗筷,本没在意,忽听父亲说:“李主任?你好你好!”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两分钟后,父亲挂了电话朝他看来,神色有些古怪,“你们今天模拟考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