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莫染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漆黑一片,房里只剩两盏桔色的壁灯,她感觉到床边的轻微塌陷,以及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温热,缓缓转头——
那是有着柔顺黑发的头颅,正侧趴着,呼吸绵长。
她知道这人会是谁,暗暗叹了口气,随即发现房里还有别人。
床尾的长沙发里趴着一名白衣天使,已经进入梦乡,而近门口的角落里有一张椅子,坐着一名壮硕的陌生男子,双手抱胸,眼睛炯炯,将她幽叹的神情全部看在眼里,见她望过来,他对她点了点头,站起来,不知是对已经入睡的老板还是对她说话:“我出去一下。”
床边的头颅立刻抬起,不是转去说话人的方向而是去握床上人的手,然后抬眼——
年莫染下意识地想闭眼装睡,却反应不及的落入了一双微红而深邃的、温柔而欣喜的眼睛,不可避免的窒了窒,想开口,一时却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应先生?
峰少?
劭峰?
似乎哪一个都不对,她只好无措的垂下眼,抿紧了嘴唇。
“你醒了!”
应劭峰毫不在乎她的反应,微微一笑。
怎么样都好,只要她是她,健康的活着!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
“那你一定饿了,汤还保温着,我去拿。”说着,他就走过去小桌上揭开保温壶的盖子,顿时满室生香。
闻到香味,年莫染的胃突然就咕噜咕噜叫起来,饥饿感战胜她的慌张无措,尝试坐起来。
“你别动,我来。”
应劭峰赶紧放下碗,奔回到床边伸手去握她的肩想帮她扶起来,她却往里缩了缩身体,双手紧紧抓着棉被边沿,眼带惊惶。
应劭峰的心被针刺般一痛,脸上却不动声色,收回手笑道:“小心点,别扯到伤口!”随即转头,给了床尾听到动静正睁开惺忪眼睛的护理一记冷眼。
护理小姐即刻一个激灵,再浓的睡意都跑得无影无踪,马上蹦起来去扶病人。
应劭峰已经倒好了一小碗汤,端到她床头,示意护理喂她喝,“我有事出去一会儿,你慢慢喝,再吃点姆妈给你熬的桂圆红枣粥,有什么想吃的、想做的就说一声,他们都会帮你办到的。”
年莫染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下意识的咬牙,却咬到了护理小姐递到唇间的银汤匙,顿时牙齿一麻,却敌不过她心底的那份麻疼。
时过经年,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叫人哭笑不得的小痞子了。
他趴在她床边守着她醒来,知道她看到他会不知所措、会尴尬,就自动避开,这份不应该用在她身上的细心体贴,叫她如何能承受得起?
或许,只是她想多了!
他只是可怜她,看在曾经也算师生一场的情意上,得知她现今的生活惨况,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像他每年都要做些善举一样。
只要她伤好了,他们也就会回到平静无交集的过去,继续过各自的生活。
也许,他根本没有说过什么“媳妇”的,只是她伤得严重,迷糊中幻听了。
一定是这样的!
年莫染自我解析安慰着,为了快点好起来,她喝了三碗苏大妈煲的人参当归汤和一碗桂圆粥,胃里有了点东西,力气也稍微回来了一点,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还在应劭峰身上,刚才根本没机会问他要回,只好问护理。
“我想打电话,这里有电话吗?”
“有,我拿给你。”
护理伸手就去抠墙上一处像是装饰用的瓶状物,拿下来,年莫染才知道这个原来是电话,造型轻巧可爱,也很跳月兑。
年莫染道了谢,按下第一个数字键的时候,才看到四四方方的小显示屏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分。
这个时间打电话,肯定会吵了因年纪大越来越难眠、浅眠的爸爸,使得他下半夜都不得安宁,想想还是算了。
她颓然地收起手指,把电话还回去。
无意识的看着墙上的电话机,想到他刚才说有事要出去一会儿,凌晨一点多,他能有什么事?为了照顾她的情绪,他有可能一个人开着车在深夜的公路上游荡,也有可能就在医院的走廊里打瞌睡……
当然,他绝对有地方可去,身为应氏连锁酒店的执行董事,更不缺睡觉的地方。只是,她的脑海里却不可抑制地出现他一人一车在环城公路上一圈又一圈在绕的画面……
应劭峰走了之后又进来的保镖见她看着电话想打又不敢打的样子,说道:“年教授暂时还不知道你住院的事,你可以安心静养。”
年莫染倏然转头,看着保镖,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他派人去过我爸那儿?”
保镖点点头,“学校那儿也替你请了假,能想到的,我们老板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只需静心养伤。”
他都安排好了?
那,周逸呢?
即使周逸不会在乎她死活,她都住院两天了,他总会想知道她的情况吧?要是知道她现在被应劭峰照料着,会不会想歪……
妇联的人呢?警察呢?他都遣走他们了?
“你们老板有没有说,他帮我请了多少天的假?”
“三个月。”保镖的视线落在她的石膏腿上,“医生说石膏需时八周才能拆,之后还需静养一段时间。”
所以,需时三个月。
年莫染还在想,一星期的时间够脸部消淤去肿了吧,额上的伤也可以用刘海遮住,这个乍暖还寒的天气,她穿个高领毛衣也不很突兀的时候,突然听到‘三个月’,她愣了愣。
“什么,三个月?!”
回神过来的年莫染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三个月后,他们都要开始中考了!
“哎呀,我还没标出他们要重点复习的题目,不行!我等不及拆石膏了,拄着拐杖也可以教课!”年莫染抬眼对保镖笑笑,“麻烦你跟你老板说一声,我明天就出院……”
她还没说完呢,保镖就似有若无的一笑,毫无疑念地否决:“老板不会答应的。”
“他答不答应不重要,我一定要回去教课,中考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她坚决要出院难道应劭峰还能强留她住院不成?
保镖再次轻摇头,却不再说话。
一批毛没长齐的小屁孩,考个试有那么重要?再重,也重不过这个女人在老板心中的份量,没有老板点头,她连这间病房都走不出去!
几乎是立时,信息就传送到了应劭峰的手机上。
R市半山的公路旁,停着一部亮着头灯的黑色跑车,即使周围漆黑一片,亦不难看出那黑色引擎盖上仰躺着一个人,嘴角正叼着一根烟,淡淡白烟在他脸部上空浮动,使得他嘴角的微笑变得朦胧。
她还是那么鸡婆,热爱教导,看重责任多过自己,就像当年……
当年,因阿辛的死,他一怒之下杀了黑帮好几十人,闯下大祸,大伯父得知之后四处奔走,最后才免了他进少年监管所的命运,却也没让他好过多少。因为伯父怕他小小年纪走歪路,加上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咋样,又逢初三最后阶段,就给他找了个家庭教师补习,把他课外的时间全部占满,他就没空跑出去为非作歹。
他记得,第一位是在中学任教的男老师,三十左右的年纪,两天就被他整得面红耳赤自动请辞,于是,伯父又给他找了个女老师,师资也差不多上下,却被他整得情绪失控掩面大哭地跑出应宅。
面对伯父严肃的责问,他很无辜地耸耸肩,说:“气走老师我也不想啊,但是伯父您请的老师一个比一个老古板,他们说的我不懂,我说的他们也不明白……”
十五岁的他已经深明利用无辜与无赖的价值,末了,他还眨着清澈的眼睛,自我怀疑道:“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代沟?”
他伯父无奈,又辗转请了两三个老师,最终有一天,伯父领着一个稚气未月兑却戴着黑框眼镜扮老成的少女来到他面前,说她的中考是全市第一,目前师范在读,教他正好。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她穿着白色略宽大的上衣,黑色的百褶裙,还是过膝的那种,一眼就叫他掩不住从心底冒上来的嘲讽,吊儿郎当的裂嘴笑。
她抱着两本书站得笔直,在伯父介绍的时候,镜片后的眼睛毫不掩藏轻蔑的扫了他一眼,有点‘此男是废柴’的意思。
就因这一眼,激发了他十几年难得一次的不甘,全身竖起倒刺,在接下来的日子,他言语挑衅、举止撩拨,誓要这个小小的女老师对自己彻底另眼相看不可!
好几次,他激得她炸毛跳脚,愤而要向伯父辞职,却被他以“遇上问题学生就放弃,你还配当一名伟大的老师吗?我看你还是放弃吧”的风凉话激得留下,本着良师益友的优良美德,咬牙耐着性子,对他循循善诱,他也改变态度,偶尔也会认认真真坐下来听她讲解……
他发现,她努力向他讲解一件事的时候双眼闪闪发亮,只是被碍眼的镜片挡住了大半光芒;她认真审查他作业时的侧面,线条柔美,那粉色的唇瓣偶尔还会抿一下,那被挤压的粉女敕唇角,叫他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她走到他身边看他写作业时,那飘近的少女馨香,和那宽大衬衣里若隐若现的曲线,看得他一颗少男心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