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 第六十四章 徽商的三根绳子

作者 : 张金良

徽州人出门的第一根绳子,是用来捆当地的特产茶叶和歙砚的,那是流浪者外出生存的第一袋也是唯一的一袋口粮。汪天成的第一根绳子却绑在了腰间,用来绑缚他那破灯笼一般的短裤。他细小而黑瘦的腰上,那两排干柴棒似的肋骨,就是他涌入茫茫人海的第一张“通关帖”,鹰击长空般的强烈**,在他羸弱不堪的躯体内翻滚沉淀,充盈了每一根血管,仿佛两排干柴棒内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烈火。

徽州人出门的第二根绳子,用来吃不饱时勒肚皮或集聚了钱财后捆钞票。这根绳汪天成没带,他换成了脏兮兮的几捧芋头干。

徽州人出门的第三根绳子,便是一事无成万般无奈之下挂脖子谢苍生用的。他携带的,只有搭在肩头的一件褴褛的小褂。——即使想死,他连一根上吊的绳子都没有!

那年汪天成刚十三岁。

背水一战的拼死一搏在兵法上常见,其实许多道理适用于活着的每一个人,苍天和大地不会优厚和偏袒任何一个人。倒下去的人叫弱者,天没有推他;站起来的人是强者,地也没有扶他。置之死地而后快来自于环境,置之死地亦后生取决于个人。

连三根绳子都备不齐的那个徽州孩子,在他三十岁的时候,应天府南京城内多了一家天成记的大商号,主营米面、布匹、茶叶、绸缎。那就是汪天成的产业。此时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那干柴棒似的两排肋骨的影子,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和应天府尹也颇有些瓜葛,顺水顺风地把个“天成记”搞到了半道街的辉煌。

历史的滚滚大河没有澄澈碧清的永远,优哉游哉的渔舟唱晚,亦或是昙花一现亦或是一种寄托,知道了河床之下的嶙峋巨石绝不完全是自产自销,就会知道河水里埋藏着多少条破碎的渔船,掳去了多少条雄壮汉子的命!

自从“天地会”的“长毛反”(长毛反:民间对太平起义军的称呼)以来,应天府便多了来来去去的朝廷的绿营兵、八旗兵,潮来潮去一般闹得惊涛拍岸波声震天。“天成记”的流水一日一日的下滑,应交的摊派杂税却日日渐长,购枪的款昨日刚交上去,今日又有人来要买炮的钱;买炮的银子正在清点的时候,催粮的帐单又放到了案头。

汪天成托府尹说情的银子一摞一摞地送了去,“天成记”应缴的银两也跟着与日俱增。汪天成热脸贴了凉,整日忙得屁颠儿屁颠儿,那府尹却总是捻着花白的胡子,一脸的幽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终于有一天,汪天成被折腾得焦头烂额体无完肤,几乎到了伤筋动骨的时候,就又找到了府尹,两个人来到秦淮河,踏上一艘碧波深处荡来的画舫。

汪天成借了酒力,似乎要把一腔的幽怨和激愤全倾入那秦淮河水中去:“这大清完了,真要完了,‘大筐小筐,大偷橐驼小偷羊’,这大点儿的官,在家坐着收银子;小点儿的官,跑到下面要银子;上不了属的;坐在酒楼里吃银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戳着烟柳中络绎不绝的画船:“有银子的花银子;没银子的抢银子;撕破脸皮的,月兑光了骗银子!——你看,你看!这啥也萧条,就这秦淮河的生意兴隆。”

当他那一肚的感慨正象秦淮河水一般滔滔不绝地涌来之时,一眼瞥见府尹的脸拉了好长,——鼓泡儿似的一对眼似乎被无限的睡意所笼罩。

汪天成顿感一股寒意自脖梗往下一直涌向足底,又反穿整个脊背。

当坐在府尹一边唱曲儿的女子将手中的丝绢啪地一声打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真的感到自己在数九寒天里,光着脊背站到了旷野之中,而且他那秋水一般的精明和算计,也和画舫中女人的揉合在了一起,——龌龊不堪而荒唐透顶。酒也惊了个半醒,于是连忙说:“我说的是那绿营兵,——绿头苍蝇一样的兵!烂成一坨屎一样的八旗兵!”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太过精明,一事无成!”花白胡子里传出的声音一字一顿,平静而执拗,再看那一张脸,似乎和窗外的天空一样,似阴非阴是晴不晴。

两个人离了画舫之后,汪天成望着府尹远去的蓝布小轿,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岂止是在数九寒天里光了脊背,简直月兑得不剩一只裤头!——他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季节里,和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妓一般,将那人人皆知的“万不该”昭昭于天下了。

不到半年,汪天成便被一个七品的按察司经历寻了个“不遵皇命”的借口,一条锁链锁入大牢去了。

老父亲和账房程大宝费尽周折,荡尽了小半个家产,终于在“长毛儿”即将破城的前几天,将皮包骨头的汪天成从大牢之中抬回了家。

“长毛儿”进入南京后,男女分营而居,提倡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女人不仅不再缠足,而且头裹布巾、腰束宽带、横挎长剑。崭新的日子如一道横空出世的彩虹,在久阴不晴的天气中扑面而来。谁能想到,那亮丽的彩虹也就在转瞬之间消失了尽净,“长毛儿”里大大小小的官又是妻妾成群,和大清的混沌一般无二了。但凡重要的活动,“长毛儿”的官们都还要巫婆一般地贴符念咒烧纸钱。

汪天成和父亲几度合计之后,便逐渐将南京的商号盘掉,一家人到苏州重新经营起来。实践也再次证明了他那过人的精明和洞察力的高超,在汪天成盘掉最后一家铺子出城以后,南京城内就开始混乱起来,除粮食之外的一切物件全变不成银子了,有银子的也买不到米,只半年多的工夫儿,湘勇就破城而入,虎狼一般见人就杀、见钱便拿、见物便抢,只几日工夫儿,南京城就横尸遍野哀号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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