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天成一家迁到苏州以后,蜘蛛结网一般地小心而勤奋,生意一天天地稳定下来,汪氏父子忙忙碌碌的整日无闲,蜜蜂一样的为一朵花而欣喜、为一滴蜜而狂乱,却未想,待那酿就的蜜聚积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却被人一下子给筛了去,甚至连那酿蜜的蜂巢也几乎打成碎片。
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汪氏父子悠闲地品着香茗,静静地欣赏着程大宝那噼哩啪啦的算盘珠子的声响,忽然,乌鸦一般的一群“捻子”涌入家门,其中还有两个婺源的老乡。
捻子由来已久,原是民间自行组织的团伙,小捻子几人到几十人,大捻子几十到几百人,平日里各自为生,也做些买卖,后来就越发展越大,自中原以南几乎没有不出捻子的地界。捻子们买丝贩盐无所不干,人多势众的捻子可与官府抗衡,加上皖人的骠悍骁勇,尤其皖北一带的捻子势大无恐,竟成堆成片地如雨后的春草一般见雨就长、见土就生。后来捻子便和“长毛儿”搅和在一起,把大清的兵丁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命,几乎占据了大清的半壁江山,官府向来列为匪患。
汪氏父子望着捻子们手里沾血带腥的利刃,割肉抽筋一般备足了银两和饭菜,捻子们酒足饭饱之后,裹了银子身骑快马,闪电一般呼啸而去。
第二天就来了数不清的绿营兵一路杀着进了汪府,眨眼的工夫儿,汪天成的父亲和妻小就倒在血泊之中,百十斤的大刀伴着他一腔的愤怒电闪雷鸣之后,他就感到体力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死亡似乎正在向他走来,在他几乎崩溃绝望的之时,程大宝横里杀了过来,他接过了程大宝递来的马缰绳,在熊熊的火光和沉闷的洋枪声中拼命地向城外逃窜,主仆二人惊恐如两只奔逃的野兔。当美丽的苏州城早已在身后化为一片黑暗的时候,二人才从汗水横流的马匹上滚下,浑身瘫软跌落在一块松软的草地上。
当年那个自婺源的大山里走出的孩子,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此生此世要投身行伍。
烽烟四起的清廷为了腾出一只手来遏制捻子和“长毛儿”,便令南方的富豪乡绅帮同办理本省的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物,——湘勇便应运而生。
后来,江淮地区依湘军建制开始拉起淮军,军官建制自下而上为什长、哨长、哨官、营官、分统、统领、元帅,各营兵丁由营官自行招募,谁招募归谁统带,汪天成倾囊招来一营人马,自然而然地成了淮军的营官。
淮军的组建对汪天成来说似乎是一个天赐良机,令他那颗枯井一般的心悠然升起一道耀眼的光亮来。他象一个迫不及待的渡客看到一架五彩斑斓的渡桥,等到他全身踏上那道桥梁之后,也未来得及仔细地审视一下,那渡桥是不是一道彩虹?
经过几年的拼杀,当汪天成的人马换成清一色的洋枪洋炮的时候,他真象一个佃农突然得到一块肥沃的土地一般兴奋和愉悦。虽然刚刚播种,却为将来的一片绿茵茵而兴奋不已。然而,淮军的建制就像一个插错卯榫锯错轴的大车,俨俨然的一个庞然大物刚安上轱辘又掉了楔,——营官以上的统领和统领之间互不相让各不相下,自招自带的兵,更象一个坐胎即残的婴孩,生来的疾患困扰着整个军营。
汪天成似乎有所感觉,但仍然乐此不彼地全力耕种着那块非旱即涝的盐碱地,带着他募来的乡邻友谊上河南入广东,东征西站攻城略地。最使他的身心走上巅峰之态的是,他遇上了一个唱黄梅戏的女人,复姓万里单名一个红字。
队伍休整的闲歇,三月的江南丽日如矄,在云蒸霞蔚的青山脚下,汪天成如醉如痴地看万里红唱的黄梅戏。万里红自小巧的鼻孔里,流水般哼唱出来的甜美和清脆,让他产生一种抛入九霄一般的忘乎所以。当晚,他便将万里红约了出来,一对儿好似有着前生约定的冤家,从四目对射的第一次起便电石火光一般的灿若星辰,二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他将一只女乃油一般的羊脂玉送与人家后便订了终身。那时的汪天成已年近不惑。
当他的洋枪兵嘀嘀嗒嗒地将二人送入洞房以后,汪天成真象赌徒模到了一张绝牌卡张,通体疯狂而精神抖擞,好象已跌落谷底的汪家,忽然又跨上一只飞天的苍鹰,飘在头顶的浮云,很快便成了他踏在脚下的轻雾。——这赌徒全忘了模牌时的焦燥与惶恐,全身心地享受着上天的恩典,享受着心跳的狂放,想都没想永远的赢家只属于那坐庄的人。
当清廷的队伍仍然洋枪和大刀混杂使用的时候,庶出的湘勇和淮勇却不仅肩扛洋枪洋炮,而且有了相当火力的铁甲船舰。就数量而论,单淮勇即达二十余万之众,和湘勇合在一起即是一支近百万的队伍。
当时满清的绿营兵加上吃空饷的在册人员也不过六十万,八旗兵也只二十余万。在满清千万里画图一般的江山之上,湘勇和淮勇只不过是朝廷在急切之时,无奈中顺手捡来的一块揩的砖头,没有人想到这块砖头忽然做精变妖似地成了气候,并且随时便能砸断那只拿砖头的手!
在各处的“长毛儿”捻子四处奔逃噤若寒蝉以后,踌躇满志的湘淮勇营里的元帅统领们,便言恳辞切地上书朝廷,痛陈“防营诚为劲旅,有事则兵不如勇”,诚惶诚恐地请求将“功高盖世”的勇营变为朝廷的“经制兵”。
或许天下所有的有功之臣都会犯同样的错误,高兴了之后也就忘了,主子们不仅愿意叫你“有功”,更愿意叫你念念不忘那个“之臣”,“有功”是驴拉磨一般的本分,哪个驴主人也不喜欢“大逆本道”的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