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似水的秦淮河里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能将为名所累的、为利所困的、为情所扰的,一概的负担统统地卸去,只留下一个香绕雾缭的俊美和松驰熨贴的每一根神经。
在这里,无论升迁的贵人,还是谪贬的政客,亦或是高中的举子,落魄的秀才,都会去追寻故事里“媚香楼”一般的歌谣和那遥远寂寞的旧影;在这里,春风得意者收获一种炫耀或骄傲,落魄和失意者得到一腔忘怀和宽慰。无论贫富贵贱,只要抛弃了那两块碎银,似乎一个亮丽清新的桃花源便扑面而来,送给每一个关注者一个荡气回肠的凄美。
从这一夜起,汪程子便留在画舫上,将那无尽的春光揽入怀中,死亡也挡不住奋勇向前的脚步。
秦淮河畔的顾横波、董小宛、卞玉京、寇白门、马湘兰、柳如是、陈园园,嘴边的故事和遥远的人,是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恒久咏叹,也曾经令无数个情种或疯或癫或痴顽。她们或抚琴追远,或扼腕长叹,或吟诗当歌,或血洒香扇,一个个倾国倾城的绝代红粉,从醉生梦死的青楼,走向人生大悲大喜的终点,完成了从肉的香艳到神的升华,似一骑春光里呼啸山河的铁马,送汪程子从肉到灵的化度。
那悠悠的画舫,明灭的灯火,伴着哗哗作响的水声,仿佛晃荡着一段幽怨的历史,无忧的心便融入那浆声和灯火中去,人生那喜与忧的感唱、悲和乐的伤怀,皆融入画舫中一支心仪已久微微作和的歌声中去,化了一股虚无的缥渺飞入天际。
如胶似膝的日子大约维持了半年。程子在画舫里的尽情逍遥令他忘怀了一切,但那终究是梦一般的生活,每一次梦醒时分,他都无可豁免地坠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沟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欲罢不忍欲拔不能的那种感受,随着睡得越深而变得越来越强烈,最终变得铜墙铁壁无路可逃。
程子三天不到自有梅子来叫。
有一次梅子丢下一封书信后便气嘟嘟地去了。程子拆开粉红的信封,几行工笔正楷的娟秀小字即映入眼帘:
红颜非祸水,贱妾亦可惜,千忧惹是非,皆因尘缘起。
程子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诗句,却又想不起来,只觉得那秀美的小字饱含了声声的幽怨,好似那双玉手中流出来一段醉人的韵律,婉转跌宕如泣如诉,穿透人的肺腑。忽又想起那个咬牙切齿地敲击着自己额头的文小姐,一股激烈的火焰自胸膛便悄悄燃起。与碧玉箫在一起的**荡魄的日子,他就象一个口渴难耐的挑夫忽然捧了一碗凛冽甘甜的泉水一饮而尽,那种透骨穿心的凉润甘甜,使他有了一种终于能站着撒尿的感觉:他是一个男人!生活那丰富多采和博大精深,就在眼前一层层地展开了一幅壮美的画卷。
终于,程子在桃叶渡买了一个不大的小院,筑起了自己的爱巢:枕河而建的小居,粉墙黛瓦飞檐漏窗,一眼便尽收秦淮河秀美的风景。
一段日子之后,汪程子和往常一样,踏着碎银一般的月光往桃叶渡而去。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连白天那些叽喳喳闹嚷嚷的群鸟也都一一归宿,只留下一棵棵落寞无边的依依杨柳。
汪程子只顾低了头走,猛然和浑身湿透的梅子撞了个满怀,梅子气喘吁吁地拉了程子往一个巷子里急走,待到一寂静无人之处,梅子才说明事情原委:玉箫因夜已深便月兑衣躺下,因程子未到梅子便和衣等候,忽然院中人声嘈杂,一伙彪形蒙脸大汉闯了进来,见东西就砸见人就砍,玉箫凄惨地叫骂几声后再也听不到声息。梅子见大势不好,就猫着腰躲入房后的花丛中,看好四下无人,便纵身跳入河水中逃了出来。
两个人正在捶胸顿足之时,就看见桃叶渡的方向红彤彤的一片照亮了天空。
等到黎明时分,程子和梅子才踅到了小院的近旁,除了没有烧尽的木料还噼叭作响之外,那“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桂落花格窗”已成一堆废墟,几个衙皂斜挎着腰刀,在嘟嘟囔囔地来回游走。
汪程子不用猜就知道是文千秀干的,因为很早她就恶狠狠地警告过程子,“别嘴硬,等我找到那老鸹窝,一把火烧了干净。”
程子带了梅子没敢回家,在朋友任伯年处住了几日,当时任伯年虽然有些才学,终究名气不大,也没有太多的收入,每日只靠临摹别人的画作赚几文钱,程子咬咬牙跺跺脚,托柏年照顾净心出户的梅子,径自往家里去了。
程子战战兢兢地到了家,文小姐正领了小小逗蛐蛐儿,乜斜一眼程子后又拿着棍儿拨弄着蛐蛐儿玩。程子一颗悬着的心刚有些放松,忽地又悬了起来,抬头一看文大人正坐在堂中饮茶,文大人看到诚惶诚恐的程子后,鼓着腮帮子对着茶碗猛吹了一口,那茶水噗地一声四溅开来,文大人浓墨一般铁青的脸却没有作声。
院中那丛高耸入云的凤尾竹上,一只老鸹忽然“乌哇——乌哇”地尖叫着,呆头呆脑地缩着脖子。文大人不紧不慢地向竹子上斜视一眼,从腰间拔出一把蓝莹莹的洋枪递给程子,说:“去,把那畜牲给我弄下来。”程子接过枪按上火,不慌不忙地抬手一勾板机,呯地一声闷响,那只乌鸦便一头栽了下来。
文大人那肥胖的腮帮抖了几下,似乎满天的乌云绽开了一片可喜的光亮。“这好多事儿,就象饮酒,浅尝辄止,当饭菜一般来用,就要伤及脾胃,折了寿命。”文大人尚未说完,文小姐撅着晃着腰,领上小小到后院去了,文大人也不加理会,说:“吃饭去吧,我有要事儿,要你出趟远差!”
程子听完文大人的话,犹如五雷轰顶,他真想一走了之,四下一望,门口站了好几个兵丁,连刚才乌鸦落下的地方也站了两个。他之所以想逃,是缘自文大人的那句“出远差”的话:对要砍头的犯人,一般才说“出红差”或“出远差”的。
程子真的倒吸一口凉气,但看文大人那慢慢腾腾的表情似乎又不太象,他反而一反常态地定下心来:果真要自己往那边去,以文大人的算计,十个程子今天也逃不掉的,如果不是那档子事,折腾起来反而显得量狭气小,反正自己也没有太大的牵挂。也就定下心来饱饱地吃了一顿,胃口也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