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件事,使他进一步坚定了必须抠下已粘上窗户的那张纸的决心。
一天,周大中还在梨花酒楼里噼噼啪啪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安排长带了几个战士坐在了柜台前,不要钱不要粮也不白吃饭,主要说酒楼里有剥削阶级的产物:那几班唱曲儿的都也是劳动人民,为花天酒地的少数人弹弦子唱曲儿,那是反动派统治的地区才有的事,王炳中顽固不化,屡教不改,希望周大**同做工作,把受剥削受压迫的劳动人民解放出来,让他们尽快回到劳动人民的中间去。
周大中在安排长的感召下,当场把几个唱曲儿的叫了来,结清工钱后一个不留地打发了去。
那几个唱曲儿的并没有马上走,他们原本就是几个无枝可依的乌鹊,背着铺盖离开酒楼后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也想长期养在笼子里的几只鸟,真要那一天突然都放到大自然之中去,外面的那个世界真叫它们有些受不了。
他们几个人转悠一阵就来到了王炳中家,唱惯了曲儿的嘴平时就巧舌如簧,加上眼前的光景,也实实在在地动了真感情,几个人声情并茂地将一滴滴眼泪演绎为一片片波涛的汹涌。王炳中在几个人的说唱尚未达到**时,就抓起那顶白呢礼帽扣在头上,一张脸慢慢地由红变紫后,拄起那根文明棍直奔酒楼而来。
周大中正翘着腿在柜台里享受着终于做了一回主人的感觉,整个身心就像荡漾在碧波之上的一叶小舟,既优雅轻盈又赏心悦目,——几个人在他的号令下卷了铺盖仓惶地逃离了酒楼,跑了好远后,才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悄悄地张望了两眼,那种极舒服的快感都要把他的心肺一起融化了。安排长双手抱拳对了他说:“不愧为山花的父亲。”他不住地点头回礼,直到看不见安排长的影子,觉得胸腔里的那只欢快的兔子还在风风光光地跳跃不止,仿佛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
他隐隐地感到,自己离那个红色的区域又贴近了一步,——今后,他再也不能满足于那个只有温饱而没有体面的生活了。
王炳中气冲冲地来到酒楼的时候,周大中仍在被那种幸福震颤激荡着,直到王炳中的文明棍敲到了柜台上,他才猛地一惊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王炳中拿拐棍“当——当”地敲打着他眼前的柜台:“**把俺家的店啥时候儿共给你了?嗯?!——你把酒楼当成恁家生养的闺女了?想咋日捣就咋日捣?这酒楼上三圈儿下三圈儿,你也掰开眼给看仔细了,哪个砖头瓦片儿上写着姓周?羊圈里跑出个驴驹子——还真当自己是个大东西儿呢,听打狗就上墙,天生的老鼠尾巴——一百棒子打不出点儿脓血,大年五更拾个了兔子——有你不多没你也不少!现在,就现在!你也卷了铺盖走人,后晌找白锁住结账!”
周大中望着王炳中走过去的背影,歪着头拿手指节也“当——当”地敲了两下柜台:“哼!哼!一千年的老鸹——身子都烂净了,就剩下了一个大硬嘴!古人说得好吔,为富不仁,耀武扬威,一发如雷,一败如灰!”
王炳中回了家后给早来说:“大丈夫男子汉,给俺长点儿出息打起点儿精神儿!再见你跟周大中的闺女拉扯,拿腿打折!”
他翻卷着满腔的怒火四处转悠了一天,天擦黑的时候回到了家,肥沃的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禾苗和牲口圈里肥硕健壮的驴骡,在他的心头里又慢慢地幻化为一种磅礴无边的雄壮。
“女人就像糊在窗户上的纸”,韩老等似乎忘记了那句可以令许多男人激越澎湃的话,那句话虽然不是尽善尽美,却是斗大的字认不了半布袋头的韩老等,——一个农村女人矜持操守的最经典的表达。在周大中关起门来的恶毒的咒骂和唏嘘声中,她下决心要将那已粘上窗户的,“鬼法儿神法儿都找不回”的那张纸给抠下来,自己的那个盼星星盼月亮一般迟迟归来的男人,她要像母鸡一样把他拢在自己的翅膀下。——周大中的每丝不快,都像插在她胸口上的刀子。
韩老等以一个母亲的身份站了出来,山花由开始不服气的辩驳,最终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啼哭,又由啼哭变成不吃不喝的沉默不语。母亲是她面前的一堵推不倒、攀不过的高墙,巍峨的阻隔使她在一片苍茫无边的苦痛中绝望地煎熬着。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安排长因为不见山花而找到了家。山花从炕上爬起来,梳了头洗了脸,喝了安排长端来的一碗稀饭后,两个人在屋里唧唧咕咕地说开了话。和山花一样三四天不曾出门的周大中走出了大门,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头的烦燥象一群可恶的苍蝇,刚刚挥去转瞬即来。
周大中在农协主任刘大全家说了一会子话,离开大全家以后迎面碰见赵老拐,赵老拐领着儿子起升,手里拿了一块咸驴肉,父子两个一递一口地咬着。
老拐看见大中就笑嘻嘻地说:“哎呀呀,来得早不抵来得巧,你也咬一口儿尝尝?”说着说着,就把四处流油的一块肉递了过来。
大中推让一下就圪蹴着和老拐说话,赵老拐把从北圪台儿上听来的消息,和从大中嘴里套出来的话交叉整理一番后,嘻嘻笑着说:“叔吔,不是侄子说你,你也甭嫌难听,人一辈子又想吃肉又不想闻腥,活的不敢捏,死的又不敢拿,这啥事儿也不能整成,整不成事儿,你就整日埋怨老天爷?从古到今,见过打来的江山,没见过让来的江山。你那心事儿俺知道了,只要你敢,靠俺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