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安区长就组织召开了诸葛亮会,全村以尚官道和夏官道为界,街南边为南组,街北边为北组。南组要选的代表都在台上坐着,以头的形状设计选票:戴帽子的,光头的,包手巾的,叼烟袋的。选票上省略了名字,在应该写名字的地方画上帽子、烟袋、光头和手巾。由于笔不太好找,选民都从自家带来了一截香,在要选的手巾、帽子、烟袋和光头下面烫个窟窿。刘大全在台上一边讲解一边喊:“安区长说了,这是个神圣的窟窿儿,要拍着良心来,好好儿烫,要弄不好,革命的胜利果实就葬在你这窟窿儿里了!”
北组的几个代表穿了不同颜色的上衣,台上对应放着几个不同颜色的桶,旁边放着一筐黄豆,要选谁,只要认准衣服的颜色并在对应颜色的桶里放一粒黄豆就算投了赞成票。赵老拐喜笑颜开地在台子的一角大喊:“乡亲们哪,都听清啦,很简单,你要当谁是个豆儿,就把你那个豆儿给他扔桶里边儿去!”后来大家就给选上的代表开玩笑:“快说说,你是窟窿儿代表还是豆儿代表?”
根据上级指示,大坡地的土改要在年前完成,新成立的农民协会在工作组的带领下,在给地主富农留足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份后,半月的时间就丈量了所有的土地,清点了多余的房宅,经过农协的充分讨论认定之后,一个个庄稼主儿做梦一般,跟着呼啦啦的人群在一座座陌生的门上锁上自己的锁,一双双颤抖的手在世代渴望的土地上挖沟埋界,深深地印记着一个个梦想的真实。
石匠白老六在自己的地边埋了一溜三尺多长的石条,林先生说:“石头埋多了,不好犁了。”老六夫妻一直在后边跟着,终于等到林先生有了个尿尿的工夫儿时,老六夫妻一人架住林先生一只胳膊,抖抖地问:“这回能成了真的?”
林先生让老六从怀里又掏出那张盖着大红印章的地契,给四周的人们挥了又挥,说:“看清楚了,这是**政府的大印,这啥叫革命?这就是革命!**把咱庄稼主儿的命都给变了!”老六重新折好揣到怀里后,林先生说:“藏掖好了,没有这个,你那石橛儿白费,这张纸是如来佛的手,你那石橛儿连孙猴子的那泡尿也不抵。”
老六不住劲地点着头,抖抖地说:“先生费心了,整日没个闲,嫑上了火,大事小事儿靠你办呢!”林先生扭回头喜笑颜开地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李小桃的弟弟李小旦家的北边,原是王炳中家的米店,紧邻李小旦家是米店学徒的住所,院子虽不大却是座不透风的院落,南边和小旦家仅一墙之隔。那座房子分给了魏老大。小桃借回娘家的机会帮老大收拾了个干干净净。
老大从赵家搬来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就带了三件东西:又臭又脏的铺盖,铜烟袋和那个炮弹壳。裹脚垴的那块地仍归老大所有,除此之外老大分了三亩半地,其中二亩土质较薄,要种也只能种些春种秋熟的秋庄稼,余下的一亩半全是绿油油的麦田。隆冬的天气到处梆梆硬一片,魏老大却要在他的每一块地走上一遍,拇指大的石头也要从地里捡出去,每天去地回来总要背一大捆柴草,捣弄碎后扔到门口的角落里用黄土蒙起来,他想沤一大堆粪,明年开春的时候全拉到地里去。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到西山上把早就刨倒的一棵赵老拐的柿树截了一截,天擦黑以后扛了回来。因为刚刚搬到了新家,除了小桃偷偷地给了他一口边上豁了口子的锅外,他连个切菜的东西都没有。他扛回那截柿树,计划叫小旦给做个切菜的案板,再镟个擀面杖,他根本没有零用的钱,就多扛了一截回来,余下的东西送给小旦,也好抵顶工钱。
那截木料五尺多长的样子,粗细却有五六把,湿沉湿沉的,重量有二百余斤,老大一口气从西山上扛到了家,进入大门的那一刻,他才感到了沉,“扑——通”一声扔到院中,黄土地上砸出一个硕大的坑。走到屋里后,借着微微的月光,看见炕边的火台上放着一碗稀饭和两块红薯,咕里咕咚地吃下去后,他才感到双腿和腰有点胀痛。
当他擦着火镰要抽烟的时候,发现炕上的破席片上放了一床崭新的被褥,惨淡的月光下什么东西都是灰蒙蒙一片,他没有油灯,就去茅房里抽了几根用来照明的麻秸杆点上,席秸秆红彤彤的火光不时打着火花,当他看到被子头上老鼠咬的那两个洞时,他才知道就是自己的东西,破洞虽然已经缝好,但那是他的一个最为牵肠挂肚的所在。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总把他的炮弹壳从这里塞进去,搂着炮弹壳睡上一个踏实愉快的好觉,因为炮弹壳里不仅装着他裹脚垴一亩坡地的文书,还装着静峦寺里讨来的那块寄托了他无限希望的黄绸布。在此生此世之中,能给他的生命不断加注活力的就是那个炮弹壳,如果不是这个炮弹壳,魏老大实实在在的生命历程,就是村东那条除了河卵石还是河卵石的没有尽头的旱河床,——除了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之外就是生命的绝望。
尽管他喝过李小桃双手捧过来的饭,偷看过李小桃的胸,在夜深人静之时联想过李小桃的,——但她是赵家永远的媳妇,泥牛入海一般消失的赵进财的永远的妻。对李小桃,他从来不敢有其他的奢望或奢求,她对他的不经意的含糊其辞,他都权当做听了一声报晓的鸡鸣。
李小桃只是他魏老大那寂寥无垠的心境里永远的遥遥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