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是赵老拐家自喂的,安区长按市场价已付了钱,虽然赵老拐和安区长中间来来回回送过几次,但周大中最后又给送了回去。
大坡地农协的工作真正地令调查组不满意,开始的几天调查,农协的代表不是推月兑有事就是干脆不给见面,连农协主任刘大全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工作组反复做工作,一个个仍然噤若寒蝉,吞吞吐吐地避重就轻,缺乏干革命的劲头和热情。
苏区长最后代表工作组和县里领导的意见跟安区长谈了话:大坡地最要紧的工作,是迅速掀起土地革命的**,抓生产,保安全,支援前线,解放全中国。
安区长作了深刻的自我批评和检讨后,首先找到刘大全谈了个彻夜通宵。刘大全最大的顾虑是农协人心不齐,想吃肉又怕闻腥的主儿太多,走在革命前头的人是打死狼都来吃肉,狼咬着了自家受疼。不排除个别人有反革命两面派的可能。农协会上他只是提了提县城那边土地改革的做法,当天晚上就有人往家里扔石头,大门也给砸了个粉碎,刚喂百余斤的猪也叫人给毒死了。最后刘大全战战兢兢地问:“俺儿子狗剩到底还敢不敢回来?”
提到儿子,刘大全就伤心得不是一道眼泪,安区长听了狗剩给人放牛摔死两只牛,一直跑在外面不敢回来的事后,结结实实地在刘大全的上踹了一脚:“恁大一个屁憋屈在肚里一直不放,也不怕憋死你!亏你还是农协主任,这点儿政策也不掌握,以后咋领导别人干革命闹翻身?啥年代的事儿了,以后所有的土地和牲畜都是全体劳动人民的,马上叫他回来参加革命运动!”
刘狗剩回来后和父亲刘大全抱在一起哭了个昏天黑地,昔日的放牛娃如今已是个二十多的大小伙子,个子比大全高了半头,大全还想抱起儿子转个圈圈儿,抱了两次狗剩的脚都没有离开地面,狗剩倒是把父亲抱了起来,大全用手捶打着狗剩厚实的胸膛,咧着嘴嘻嘻地笑着眼里就又坑了泪,大全拿袄袖子擦了一把,就出去了。
当年狗剩从家里跑出去后,东躲一天西藏一天,后来辗转来到了六安南边石县的一个采石场,直到石县那边土地改革已搞得热火朝天,连三岁的孩子也分了地后,才小心谨慎地托人往家里捎了话。接到信儿后刘大全又喜又怕,喜的是狗剩还健健壮壮地活着,怕的是欠债还钱他赔不起人家的牛。
大全一辈子家徒四壁,还不起的东西绝对不借,说出去的话向来算数。一辈子不管租种谁家的地,年景好的时候多留,年景差的时候少留,宁可自己饿肚皮也不欠别人一斤一两。刘大全的为人,就如尚官道和夏官道中间铺就的青石条,任凭风吹雨淋千踏万踩,依旧永远不变的颜色。
狗剩不经意摔死的牛,是大全有生以来自觉亏欠别人的唯一不安与耻辱,就当时情形而言,如果卸了他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去抵顶那条牛,他也会绝不含糊地送了去,但是在那个灾荒年里,二斗高梁换一个俊闺女的年头,他一个脏兮兮的老汉,是随时都可能倒毙于街头荒野的烂命一条,他和儿子绑在一块也抵不上一头牛。无奈的刘大全叫儿子走了,他一直为那个非君子所为的决定耿耿于怀,为了牛和儿子而羞愧难当且疼痛不已。
不长工夫儿刘大全就从外面回来了,他从武老栓那里佘了三斤空心挂面,去周大中家要了一张毛,主席像和朱总司令像,从土坯墙上撕下了供奉的家堂,端端正正地把毛,主席像粘了上去。冲街门是一个杂草蒙着的土棚,平时放些农具和草篓之类,他把靠墙放的东西收拾之后,把朱总司令的像挂了上去,一副喜气洋洋幸福无比的神态,象一个过年的孩子遇见了个阔亲戚,又讨了一大把压岁钱。大全恭恭敬敬地在每个像前磕了三个头,拉着儿子的手说:“要不是毛,主席,俺儿回不来咧,毛,主席比恁爹亲吔!”说着说着就又撅着嘴哭了。
刘狗剩几乎成了土改运动的活教材:要想过上幸福的日子,不听党的话不行;穷苦人要想翻身过上幸福日子,不坚决彻底地革命就是死路一条。一些欠租交不起粮的、借钱还不了息的、外出逃荒的、在家饿死的、卖了儿女的、守了活寡的、挨打受气的、当牛做马的,所有和苦难关联起来的人迅速地聚集在了一起,在安区长和工作组的亲自指引下,狗剩就像那簇迎春花,红艳艳地绽放之后引来了满园春色。——大坡地顷刻间就要苍山叠翠大地焕彩了。
为了给即将到来的伟大革命打下坚实的组织基础,农协会的代表进行了重新选举,选举前专门召开了全村大会,安区长认真地讲解了代表的条件和资格审查事宜。要讲完的时候,再一次把狗剩叫到台上,缺了三个指头的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拉着狗剩的手高高地举起:这就是活生生的喜儿,这就是我们看见的白毛女!会场下山花领着人群齐喊:“毛,主席万岁!打倒恶霸地主!”
选举的会场比看丝弦戏还热闹,选票刚收了不到一半,台下就闹嚷嚷地成了一锅粥,原来多数人不识字,把选票都给画乱了。魏老大率先走上台说:“一堆的横道道儿和竖道道儿,写下的名儿和人儿一点儿也没有仿像的地儿,使劲记了大半天,等找到笔划的时候儿就又忘了。”台下于是哄笑一片。还有人急于上茅房,去的时候还拿手捏着名字,怕画错了,揩的时候挪乱了手指头,交上去的票还得重新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