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鞭炮放过之后,原定于过了破五才开始的农民夜校提前开了课,由于报名的人数一天天增加,夜校地址最后定在了烧酒坊。讲课的老师是工作组里一位东北女子,姓柳。她不习惯大坡地村的人称呼她先生,大坡地的百姓又不乐意叫她拗口的老师,最后统一了意见,一律称呼柳柳。庄稼主儿很乐意叫柳柳这个名字,响亮亲切又饱含了崇敬。
柳柳东北人,微黑的脸膛宽大的脚片,十六岁就到了部队,夫妻二人原来都转到了地方,大部队一批批南下的时候,丈夫又被抽调了回去。
柳柳是大坡地所有妇女向往的形象:土黄的布军装,腰扎一条宽大的皮带,一个半圆的水壶斜挎着,裤腿用长布缠裹着,既多了几分英俊干练又多了几分威武阳刚。妇女们围着远远地看了两天后,大胆些的就开始去模柳柳的腿,柳柳就把那根布条缠下来让大家看。
布条五米来长,是平滑结实的小帆布,妇女们叽叽喳喳地说:“你看恁厚,准是有钱人家的裹脚布!”一个又说:“太厚了,咋就成了裹脚布,又不是捂酱,整恁厚做啥!”另外一个就说:“恁些个傻子,长恁大俩眼喘气儿呢,人家那个东西绑在腿上,那叫绑腿!当兵的都有,打仗的时候儿跑得快,都是有用的东西儿。跟城里的闺女时兴穿裙儿一样,——裙儿!见过没?城里的人就知道好过,咋舒坦就咋着作弄,大热的天儿,穿着露着俩大白腿的一条腿儿的裤子,有个凉风儿啥的,一下子就灌倒裤裆里,那才真是,——凉快透了。”紧接着就有人说:“净说些疯话,万一有个嘎小子儿低了头儿往上看,不能活了。”刚才说话的接着说:“去去去,满大街都是那单腿裤儿,顾上看谁?要是挨个儿看,使不死他也得弄个半身不遂。”最先说话的仿佛终于弄明白了似的说:“你穿俺穿,她也穿了,啥嘎小子儿,哪个还不是从那个地方儿钻出来?你当是啥稀罕物儿?”
蹲在墙角的一个一直没有吭声,等大家不再吭声时突然说;“裤裆夹着那么个东西儿当日摆呢,才刚刚儿有人说对了,就是嘴里塞块套子似的没给日摆清,叫俺给叙叙。那布条儿叫绑腿呢,不假,穿单腿儿的裤儿呢,也不假,这俺都亲耳听过,亲眼见过,至于干啥用呢,才刚刚儿都没说对,都是小虫儿(麻雀)争得没粮食的糠,——叽叽喳喳闹得心慌也没说对,那单腿裤儿,也就是裙儿,那就是为了显摆,就为了露个腿好看,就叫那光棍儿男人看了黑夜尿炕,叫自己男人看了黑夜早些回窝儿。那也不是人人都能穿,要是长俩碗口粗的大黑腿就不能穿裙儿了,不穿裙儿又赶不上时兴,穿上了裙儿显摆个粗腿?有哪个神经病稀罕?自己男人又不待见,绑腿绑腿,就是拿来绑腿的,捂得又白,抽得又细,咳!——就好看!”
柳柳听了以后简直哭笑不得,她先把又肥又大的棉裤卷起来,又白又细的一条腿让周围的女人啧啧称叹,马上有人想象着柳柳的丈夫一定是个虎背熊腰怜香惜玉的俊男人。
紧接着有人问柳柳,究竟是吃了啥好东西长了恁白恁细的肉?柳柳说是从小喝了松花江的水长大的。于是就有人说,原来松花江是个养美人儿的地方,怪不得日本人抢来夺去地占了好些年。最后柳柳站在讲台上讲了绑腿的用途:长时间急行军小腿减少胀痛;防止小爬虫钻进裤管叮咬;遇到高山或深沟可做绳索;战友负伤绑上树枝可做担架;俘虏了敌兵可做捆绑的绳索;战利品多了可以打包背回。
听罢柳柳的解说,妇女们一个个哑口无言羞愧难当。柳柳让大家说说感想,一个平日里就快人快语的女人站了出来,两只手牵在一起捧在胸前,一本正经地干咳了两声以后,说:“今天在柳柳的训导下,俺弄准了,弄准了——”
台下一片哄笑。“弄准了啥才叫裙儿,啥叫乡下的娘们儿,乡下的臭娘们儿就是,就是,——就是闲着没事儿做,整天想想这个裤裆再琢磨琢磨那个裤裆的人……”
台下笑得前仰后合一片。柳柳用那根从皂角树上砍下的又粗又长的棍子啪啪地敲打着桌子,一边叫着安静,一边悄悄地对那个说话的女人说:“好!好!有胆量站出来讲话就好,想好了,想好了再说,把话往正经点儿上敲。”
讲话的女人手捂着嘴,扭着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阵,又说:“一辈子光琢磨着俩裤裆的事儿,就叫乡下臭娘们儿!人要是老拴在俩裤裆里,就叫败家子儿!打今儿以后,俺就是要跟柳柳一样,从裤裆里站出来,撵着毛,主席,解放全中国!”话说完刚坐下,就“吱——喳”一声叫了起来,她报告说屁三要沾她的便宜,拿个凉鸡爪子伸到她后边的裤腰里了。
柳柳拿起那根木棍猛地敲在桌子上,叫屁三站了起来。屁三弯着腰歪着脖子摇晃着脑袋,说:“她老爷爷是东北的,俺老女乃女乃老爷爷也是东北的,俺想看看她喝了咱大坡地的水,到底长了一身啥皮肉儿?”
柳柳一声不吭,三步两步走到屁三跟前,伸开胳膊一夹,就把他夹在了胳肢窝下,屁三双腿在半空中胡乱地踢蹬着,嘴里不住地呜呜乱叫唤,柳柳把他夹到门口后,扑通一声扔到了雪地里,嘭地关上门,拍着两只手说:“俺那达儿就没见过你这号银(人)!”
魏老大也参加了夜校,他那句“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咱咋能忘了毛,主席”的话,没过大年初二就叫苏区长给汇报到了县里。
在夜校里,令魏老大欢天喜地的是他学会了《翻身乐》这首歌,在他看来,他说的那句话好像憋得不行时终于放了一个大屁,《翻身乐》才是他透心透骨的最深刻的表达:
东北风呀,刮呀刮呀!刮晴了天,人民哪,翻身哪,大家伙儿过新年,哎嗨,过的是翻身年。哎嗨哎嗨哎哎哎嗨,太阳出来,亮呀亮呀亮堂堂呀,人民呀翻身呀,毛,主席领导咱,哎嗨,大家掌了权,哎嗨哎嗨哎哎嗨呀;太阳出来,亮呀亮呀亮堂堂呀,人民哪翻身哪,大家伙儿有力量,哎嗨,全靠**,哎嗨哎嗨哎哎嗨呀!
在有的人看来,魏老大除了犁地耩地放大屁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出奇的地方来,上了夜校之后,老大的天才最终被柳柳发现,他低沉、浑厚略带沙哑的嗓音如滚滚而来的滚天雷,《翻身乐》的曲调,经老大一唱,就象瘦三煎入锅中的灌肠,一样的做法却是别样的味道,漫天诱人的香气那真叫一个绝!
柳柳开始叫老大单独表演唱的时候,老大痛苦不堪的表情,远胜过旧社会小坡地那个骑木驴的俏女人的难受劲。柳柳把老大叫到门外,柔声细语地说了一会儿,老大再站到台上时,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节拍,2/4的拍节被老大龙飞凤舞地渲泄个淋漓尽致。他泪流满面地唱着,越唱越激昂,越唱越高亢,台下的人到后来也和了老大,一齐激情澎湃地高歌,歌声似滚滚不息的空中的云,飞越天边遁入到太空去。
魏老大在夜校里学会的第二首歌是《解放区的天》,那是一首喜气洋洋韵味十足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