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妮双手抓着车杆,肩膀上挎着一个拉车的粗绳套,林大头和他的四弟四麻子坐在车上,吱吱扭扭的车轱辘碾轧着山石路,拉车的女人一脸的愉悦和满足。
令刘大全妒羡不已的是,那个全世界一顶一、无与伦比亦无可挑剔的拉车女人,如何竟鬼使神差地就成了林大头的媳妇!那白皙滚圆的身子和肥硕的大,任何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那才是个百分百的“豝子”!她来林家不到一年,就给生了个胖小子,或许是林家还在忌恨刘狗剩,大头的儿子取了个名字就叫大狗。
坐在车上的四麻子也就是有余,**岁的样子,去年有余又大病了一场,已经怀揣大肚的宝妮,硬是把有余给送到了白口镇,有余虽落下一脸的麻坑却捡回了一条命,要是依了把每个镚子都拴在肋条骨上的满仓,四麻子恐怕早去那边伺候他娘去了。
刘大全想,你林满仓少了一个儿子,却捡回来一个打着灯笼儿都找不到的儿媳妇,俺刘大全也给庙上背过石头挑过水,凭什么那白面馍馍一样的人愣往你林家的嘴里送!
等小车转过弯后,他才从地堰上面跳了下来,在路边的石头上蹭了蹭粘在鞋子上的泥,心中的郁闷渐渐地变成了烦躁。儿子狗剩走了五个多月的时间,儿媳小彩的腰就一日日地粗壮起来,他最怕看见妇女们打量小彩时那一张张窃笑的脸,那是一记记掴向他眉面的耳光。尽管世上也有不少开花就结果的树,但即使是粒落地就生根的种,也总要赶对了时日,刘大全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儿媳石小彩那颤悠悠的扁担腰会是个落地即生根开花即坐果的“豝子”坯。——如果没有那些风言风语的话,大全或许会相信是巧子爹娶了巧子娘,生了个孩子叫巧子,——那巧上加巧的事,也应该不是奇闻。但人们那些说有若无、说无还有的指指戳戳,又似乎在证明着那原本就是一件看巧不巧的事。
刘大全从大北沟走上来的时候,村里的民兵正在谷场上练正步,大全的侄子刘二楞刚提了个民兵副排长,正是热火朝天烧三把火的时候。
二楞个头不大却活泼好动,天然一头弯弯曲曲的小黄毛,或许是因早早就没了爹娘的缘故,自小就有些歪性子、邪脾气,也总爱想些稀奇古怪的事,除此之外,他还是个有事怕事躲事、没事找事惹事的人,或因如此,人送外号黄毛怪。二楞比大全的儿子狗剩小三岁,除了一身孓孤的大全时不时地瞅上个一眼半眼之外,他那个形影相吊的家境,令他很难找上一个媳妇。
二楞见大全在一边看,就叫民兵一字排开给做示范。二楞大袅裆的最下边几乎和膝盖相齐,每踢起一个正步,大袅裆和两个叉开的腿就呼扇一下全张开来,像一只展开来的燕子尾巴,连贯起来踢打的正步要是侧身看,又像一只一开一合的鸭掌。
二楞的鞋上或许是沾上了太重的红胶泥,猛踢正步时,忽然将一只鞋踢飞了出去。他大声训斥着笑作一团的人,跑过去穿上飞远的鞋后自打圆场说:“这鞋倒挺跟脚(跟脚:鞋子走路时不掉),就是带的泥太厚了。”——他是怕别人笑话他穿在脚上的鞋不好。
二楞见大全坐在一边看,就一路小跑着来到跟前,神秘兮兮地给大全说:“叔吔,今儿个真逮住了,在石碾街又看见那个琉璃球了。”
二楞说的琉璃球是指小彩原来的那个相好马宁。或许是因为乍贫难改旧家风的缘故,马宁家虽然也是被斗户,仍然西装墨镜大皮鞋,一副大家阔少的装扮。在庄稼主儿的潜意识里,这种人往往为人办事靠不住,自己做事又放不稳,都是一些难托难共不蹬底的主儿,对他们鄙夷不屑的称呼就是“琉璃球”。
刘大全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淡淡地说:“乍乍呼呼的逮住啥了,咱大坡地也不是断人行(断人行:没有人到某个地方去),人家也不是日本人,嫑整天像个事儿女乃女乃似的没事儿生事儿,——再说,嗯?——你二楞子眼里从来没好人!”
刘大全转身要走的时候,二楞不服气地说:“给你说了几回就是不待听,俺狗剩哥哥走的时候儿还专门儿给俺说唻,咱总不能眼看黄鼠狼跑到家里来了还不垒鸡窝儿吧,好好好!真叫俺逮住那琉璃球的把柄儿,看俺不把他给打出屎来!”大全低声呵斥说:“真有啥事儿还有政府管呢,甭操那个废心,——咋也使不死你?!”狗剩马上接过话头说:“那就叫政府管,这可是你说唻!”大全头也没回就走了。
刘二楞对马宁的不满,一来是因为刘狗剩临走时的托付,但主要还是因为收麦的时候,他叫马宁给打了一顿。
那天正是收麦的时节,大地叫毒辣辣的太阳熏烤得象一爿滚烫的鏊子。二楞担了半晌麦子,临近中午的时候,本来再担三趟就完了,他却并做了两趟。当他双腿打着颤颤挪到麦场时,沉重的担子压得他几乎要拉出屎来,他他咕咚咕咚地喝了半罐子凉水后,就再也不愿意动弹了。
大全走过来说:“咋样儿?懒汉做一遭!仗着年轻,有点儿蛮气力儿,紧走还赶不上慢不歇着呢,还是老骨头硬!”看见二楞支持不住的样子,大全心疼侄子,他想把剩在地里的麦子给担回来,要走的时候,二楞却死活夺下了扁担,又喝了半罐子水后就往地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