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 第五十七章 小石子和羊粪蛋儿

作者 : 张金良

去年冬天毛驴在三道岭崴了脚,瘦三套上自己把三百多斤的东西给拉了回来,他对灰毛驴的爱怜就像他的儿子,谁动了他的驴,就等于剜了他的心割了他的肉。

瘦三给充满希望的弟弟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不可商量的口气坚定不移:“啥都好说,这个不能商量!”

文昌悻悻地出去了,不长工夫儿就领了肖红艳来到了家,肖老师的嗓音柔柔的娓娓动听,无可辩驳的道理像天上的月亮澄彻而透明。瘦三哼哼哈哈地应着,一边烧水一边想,你就是娶到俺家,给文昌生了个一儿半女,那也不能叫俺把驴给了别人去,再说,俺娘也说了,俺家的小水池子也养不起你这条大鲸鱼!你就是把碾碾磙子说得骨趔趔转(团团转的样子),俺也是磨走千匝不离脐!

小玉唱着“小公鸡,入了窝”的时候,瘦三猛地想起了小时候的弟弟,奇瘦无比的文昌,一张小黄脸上似乎只有两只深陷的大眼还散发着活力,两个大蒜瓣一般的尖蛋.子,精瘦的肚皮几乎贴到了脊梁上,一起一伏地煽动如婴儿的囟门子。他娘到老姨家借粮去了,天黑也没有回来。瘦三真怕等不到娘回来弟弟就饿死了,一直给文昌找话说,眼里还止不住扑簌簌地掉泪。文昌很懂事,有气无力地给瘦三唱“小公鸡,入了窝,……”文昌唱着唱着就睡了,瘦三越听越怕,他害怕文昌一闭上眼就和那些死去的孩子一样,刨个坑就给埋到了土里。那也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夜,他娘急惶惶地回来后,文昌终于没死,瘦三却眼冒金花向后一仰昏了过去。

肖老师临走的时候给瘦三说了一句话,话不多声音也不大,却像陈宝妮的大铁锤猛地砸向了他的天灵盖:“以文昌的才学应有远大的前程,几十年的辛苦都过来了,最关键时候儿的一把劲儿,咋就叫绊住了腿?”临出门的时候,肖红艳又恭恭敬敬地回过身给瘦三鞠了一躬,瘦三一惊,屁滚尿流地逃回到屋子里去。

第二天上午,瘦三给文昌说:“听安乡长的话,好好准备今儿黄夜的会,到时候儿哥哥叫你丢不了人,好好儿讲,哥哥就爱听你讲!”吃过晌午饭,瘦三给灰毛驴上上下下地洗刷了,然后牵上出去了。

太阳直杠杠地照着,空旷一片的原野清冷而枯寂,一层层的山峦好像倦了,睡意绵绵地静卧在寒风里。瘦三出了门沿着大北沟往西走,过了龙降沟上了马鞍地,空荡的心像灰黄的田野一般苍茫起伏。

毛驴子在家已吃饱了草料,蹄子咚咚地刨着地,翘着嘴片子在地下闻了个够后,四蹄一趴就躺在地下打开了滚儿,左右背脊在黄土地上蹭了个遍,驴皮蹭着地皮刷拉刷拉地响,激荡而起的烟尘像平地燃起了一团篝火。瘦三骂道:“日恁娘!一身儿衣裳穿到死了,也不用换季,使劲儿蹭吧!——看把你个驴日的高兴得!”

驴在地下滚了个够,咕哩咕咚地爬了起来,瘦三使劲地拍打着驴脊背上的土,藏在细绒毛里的土怎么也打不净,他原本有心骑上去颤悠悠地转上一圈,满身的趟土(物什或地面上的细土)令他打消了骑上去的念头,他拍打着手说:“个驴日的,比俺身上还脏呢,真是骑骑驴,赚身泥,省你驴日的点儿劲儿吧!”

瘦三牵了毛驴,自西山前的野寨坡慢悠悠地向南走,遇到干净的白草毗,毛驴就停下来啃上一阵,后来他索性就把缰绳盘到驴脖子上,好让牲畜满坡地啃。

西山前除了瘦三非怒非喜的喝骂,就是毛驴“咕——嘎,咕——嘎”的嚎叫,啃着干草的毛驴看见绿油油的麦田,就一步步地往跟前蹭。

瘦三一手抓着一把羊粪蛋一手抓着一把小石子,在地下划了横六道竖六道的棋盘自己给自己下六儿(六儿:一种棋,棋盘是六横六竖的四方形)。一会儿说,这羊粪蛋儿输了;一会儿又说,你小石头儿还能赢?自认为下到精彩的地方,有时候还会往起蹦两蹦,不无激动地说:“这将军肚里自有千军万马,咳咳!——俺瘦三肚里净是些羊粪蛋儿和石头子儿?那些驴日的都看不懂,——那是一个个穿白衣裳的兵和穿黑衣裳的卒!”

毛驴渐渐地蹭到麦地边上,瘦三奋力扔出满手的石子和羊粪蛋,正打到驴头的前边。“防着你呢,个驴日的!还想偷上两嘴大米白面吃?恁老汉爷吃两顿儿还得省俭着点儿呢,还野心不小,你还想找个俊毛驴儿入洞房呢,还舒坦死你呢!”毛驴就一扬头一坐刹了车,不情愿地打两个喷嚏,扭回头啃草毗去了。

这时候最舒坦的实际上就是瘦三了,牲口是他自己的,可以任他随便骂,他的亦喜亦忧亦嗔亦怒,全部借自己的毛驴散发出来而不必有任何担忧和顾虑,——就是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将,或许也有个派遣不动的时候,他的毛驴则无论夜黑早晚,都任由他驱赶和役使,偶尔的尥个蹶子打个滚儿,也会在他的一顿臭骂当中消逝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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