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三张开胳膊张大嘴,极尽胸膛的共鸣大叫着打了个呵欠,解开大袅裆棉裤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又捡了一把小石头和羊粪蛋继续自己和自己下六儿。由于天太冷,不想一个刚屙不久的小黑球在手里慢慢地融化开来,瘦三刚一捏就慢慢地碎了,他万分扫兴地骂道:“驴日的,黑豆要能长这大该多好!该大的不大,该小的不小,吃得多,屙得多,光叫屁.眼儿受罗索!”
瘦三随手扔了手里的东西,看了一眼远远地啃着草毗的毛驴,说:“走咧,走咧!个驴日的,不走住这儿吧,咋你也不想要俺了,俺也不想要你啦。”瘦三倒背了手就往南走,悄悄地扭着头往后边看,灰毛驴却昂着头颠儿颠儿地跟了来。
他真后悔没有给驴买了那只铜铃子戴到脖子上去。那是一只金黄锃亮的大铜铃,只是价钱太高了,瘦三原想到今年的庙会上无论如何买了来,——只可惜买来恐怕也用不上了。
太阳离西山一竿子高的时候,瘦三领着毛驴来到他爹的坟上,向阳的山坡上一个大大的土丘,土丘旁一棵大椿树。土丘里没有了四季变幻也没有了寒来暑往,那是一种和天地划一的永恒,人世间的草芽青和草叶黄,只记载了有生万物的生死轮回,土堆里却永远不会有寒来暑往和花开花落。
瘦三看见那个大土堆就忍不住地心酸难耐,他多么希望在这个日出月落的世界上,能再看一眼那个游荡的亡灵!——他明明知道,父亲的尸骨早变成了大椿树上的一片叶或脚底下的一粒土。
瘦三把毛驴栓到大椿树上后,就爬到那个大土堆前哭了个天昏地暗。
“上坡骡子平地马,下坡毛驴不用打”,瘦三呼天抢地地哭了个够后,一腔的忧郁好像都随呼呼的风飘了去了,全身登时感到轻快起来。回来的时候,灰毛驴一路颠儿颠儿地撒着欢蹦跳不停,瘦三的心也渐渐地开阔起来,他总感觉那个黄土堆里的魂灵,会不遗余力地托起白家的希望,——从此之后他就不再孤独。
一只秃鹫尖叫着刚要落到大椿树上去,天地间猛然间呼喇喇的一阵风就把它打了回去。瘦三想,那股大风就是父亲猛拍过来的大手掌,老白家的子孙里决不能出一个不义不孝的秃鹫羔子!
裹脚垴渐渐地隐入到苍苍的暮色里,瘦三感到弟弟白文昌就是那座巍峨屹立的大山,虽然未尽物华之精美地杰之灵气,但那是一种拔地而起的希望,它逢夏入秋也披上了一身读不尽的苍翠,也承载了许多大坡地人毕恭毕敬的仰望。在大坡地,老白家的人,将和魏老大的庄稼一样日日茁壮!
魏老大裹脚垴下的一亩坡地,沉甸甸的谷穗小玉米一般粗细,大黄瓜一般长短,那片庄稼迅猛生长的渊源,着着实实是因了老白家的那两圈驴粪,要不,打死也长不了那么好!——他想。
大坡地初级社的成立大会,就在村北的打谷场上的皂角树旁,大木杆子搭起的戏台三丈多高,台前的横杆上吊着五个大汽灯,明晃晃燃烧的火苗把黑沉沉的夜照得通天透亮。黑乎乎的人群象一团一团搬家的蚂蚁,你踩了我的脚、他蹭了她的,乱哄哄地嬉闹,刚看见的新闻和东家长西家短的旧闻哗啦啦连成一片,——小事有生了儿、养了女、垒了猪圈、喂了鸡,大事有新娶来的媳妇和倒插门的女婿,一个个庄稼人闹闹嚷嚷地欢天喜地,台上唱着大戏台下演着小戏。怕冷的人群远远地笼起了野火;不怕冷的孩子坐在树杈子上,不为看戏只为多瞅几眼不多见的花花绿绿。
村里的剧团先唱了一段《闯王进京》。布幔子拉上之后,学校的肖老师就立到了台子的中央,灰色的大翻领列宁装齐齐整整,站好后给了台下一个标准的敬礼,飒爽的英姿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非凡的气度阳刚十足,秀气的脸飘飘的发,优美的身材曲线在宣示着女人的柔美。大布幔拉开后,丝弦剧团的全体演职员站成了三排,安乡长郑重宣布,肖老师教我们唱《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这首歌是安乡长选定的,他说只有这首歌,才最令受压迫的百姓热血沸腾,才能真正团结起来听党的话跟党走。
当那首歌台上台下连成一片时,安乡长在台上向全村人展示了魏老大的手,——松树皮一样的大手一道道裂开的口子,远远地看像一件风干了的标本。安乡长说,只有走合作社的道路,才能集中起来更多的人力物力搞经济上工业,才能解放我们的手,解放我们的腿,才能真正不怕美帝.国主义。
白文昌对今后幸福的日子进行了更为形象的描绘: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犁洋耙,要啥有啥。肖老师站在台子的一角,适时地把铁皮筒子的圆喇叭对在嘴上喊:“毛.主席叫咱们当家,咱们当不当?”
台下不知谁起了个头,《国际歌》的声音又飘荡起来。
瘦三牵着他的灰毛驴,挤挤撞撞地往台下走,毛驴像是被黑压压的人群和大汽灯给吓住了,到了台下连推带打,死活再也不往前走了,后来赶脆卧到了地下,瘦三在驴上狠狠地踢了几脚:“个驴日的咋恁不争气,给恁三大爷壮壮光吔。”
毛驴拉了一泡屎后,瘦三就摘下驴笼头跑到台上,抡着缰绳朝台下喊:“大坡地的老少爷儿们,俺白运昌瘦三入社了!这是俺的驴,今儿黄夜起就归了社里!”说完就把缰绳交给了白乡长。
瘦三还没有走下台去,李小旦就扛了两个耧送到了台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