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姑是五月十三日下午抵达邺城的。刘征、郎闿、蒋干、刘群、魏憬、包括宿卫军统领条子和降将王泰等邺城数百人数都迎到了华林苑之北,祖凤没去,她生产还没满月,祖胤去了,并替祖凤向麻姑致歉。
麻姑带着淡淡的戚容,没有和任何人单独说话,环环向众人点了点头算是致谢,便驱车默默前行,直到进皇宫下了座驾,她才开口问条子:“条子叔叔,父亲的遗体呢?我想去告别一下。”
殓麻秋尸身的棺木安置在荫凉通风的西阁。条子似乎被麻姑还要悲伤,一脸哀痛地引麻姑来到西阁,一众文武将官跟着尾随到了西阁。
正值酷暑,尸身很难保存;条子为此费了很大的功夫,棺木横置在一眼泉水之上,不断涌出的泉眼带来丝丝凉意,棺木内铺满了辛辣的香料,用于反腐驱虫。
棺木上面敞开着,没有上盖板。刘征叹息一声道:“请夫人节哀顺便。”
麻姑衣裙抖动了几下,没有回答,缓缓向前迈步,到棺木旁之时,双手一探,紧紧抓住棺木边缘,静静地向里凝视,始终没有发出哭泣之声。
向棺内端详了一阵,麻姑嘴唇蠕动,低声说着些什么,似乎是在祈祷,又似乎是在和棺内的麻秋说话,声音微不可闻,连旁边的条子都没听清麻姑说得是什么。
过了小半个时辰,麻姑轻吁口气,转过身来;她精神看起来很好,眸子晶莹清澈,贼亮贼亮的,就是脸色煞白,没一点血色。一众文武怔怔地看着她,没料到她能如此坚韧。
麻姑目光一转,落到刘征身上,然后淡然说道:“刘老大人,征北大将军和前方将士有些话托我转告诸位,可否将政务部公署大堂借我一用。”
刘征哎呀了一声,带着些埋怨道:“夫人何需这般客气?有事只需吩咐老朽就是了。”
“多谢老大人——”麻姑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对众人道:“诸位请去政务部公署大堂稍候片刻,我和条子叔叔单独说两句话就过去。”
“谨遵夫人钧命。”众人齐齐向麻姑作揖告别,跟在刘征身后前往政务部公署。
西阁只剩麻姑和条子之时,麻姑神色柔和了一些,深深叹息了一声,柔声对条子说道:“条子大叔。麻姑有个不情之请,大叔能答应吗?”
条子沉声说道:“小姐,民王走了,你就是屠军的主子,只要小姐一句话,就算让条子死,条子也不敢有半点迟疑,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用不着问条子的。”
“好。条子大叔这样说的话,麻姑就不客气了。”
顿了一顿,麻姑干脆爽快地说道:“父亲走了,麻姑不想再看到屠军存在下去,麻姑希望屠军彻底解散,到襄国整训后编入其他民军之中。”
“什么?”条子大吃一惊,急忙辩解道:“小姐,这如何使得;屠军可都是自己人,一旦分开再想聚到一块可就难了,以后万一有个什么事,哪里还有人来保护小姐?”
“麻姑以后——永远都不会有用得着屠军的地方!”
麻姑目光一冷,逼视着条子,口气极为冷淡地说道:“条子叔叔,你说以后有什么事是什么意思?再说,麻姑已经嫁人了,就算有什么事,也有夫家保护,哪里用得着屠军。”
“哎——小姐,你嫁的夫家和一般人不一样,不能比的。”
待麻姑说罢,条子急得额头青筋绷其老高,红着脸争辩道:“姑爷这等人物以后肯定是三妻四妾的一大家子,民王走了,小姐身为夫人,背后若没人相帮,保不住会受他人轻视怠慢,这等家务事姑爷哪有时间过问?又怎么保护小姐?到时只能靠自己人了,屠军就是小姐震摄他人的帮手,小姐千万不能自毁长城啊。”
麻姑摇摇头,缓和着语气解说道:“条子叔叔,你想岔了。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争,一种人不争。争的结果往往只有一个,争的人却是无数;所以一旦踏上相争的道路,身边可能都是敌人和危险。麻姑是不争的人,远离尘嚣;无欲无求,如此这般相争的人谁会顾得与你为敌?哪里又会有危险?条子叔叔好心,可如此作为等于将麻姑推到相争之路上,置身于危险之中;与其让屠军保护,还不如麻姑月兑离是非、屠军尽早解散的好。”
“争与不争?”
条子愕然一愣,继而不服地说道:“小姐想得虽好,只怕一厢情愿了。这世间哪有无欲无求的净地?连姑爷都是相争之人,小姐身在其中,只怕难以免俗。督帅平日一再交代,屠军不仅要帮督帅扫平天下,还是在姑爷那儿为小姐争口气,不可让人小觑了。”
“哎——可怜,深陷其中的不了解外面人的想法的……”麻姑低叹一声,眼光瞟向盛放麻秋尸身的棺木,幽幽说道:“条子叔叔和父亲一样,心里只装着一个‘争’字;以为大千世界皆是如此。孰不知世间有不少人已跳出世俗界,更不知道跳出之人的想法。”
条子嘴巴一张想说什么,麻姑摇摇头,怜悯地说道:“条子叔叔不要拿石青说事,你和父亲不了解石青,他看似争道中人,其实并非完全如此。如果说世俗界是一等的话,麻姑这样能跳出世俗界的就又是一等,这一等在冷眼旁观世情纷乱万象之时同样迷茫万分,不知离开世俗界后当何去何从。石青这样的是三等,三等的不仅跳出了世俗界、看清了世俗界、而且还知道以后所走的道路,最后重新入了世俗界。这时候,他的争与其他人的争已经不一样了;麻姑在旁看得清楚,石青从来不是在为自己争,他是为了心中的‘道’在争,他已经是得道之人了。跟着这样的人在一起,麻姑担心什么呢?怎么还会用屠军保护自己呢?”
麻姑这番话玄而又玄,形而上之,条子迷迷糊糊,根本没有听懂,通过这番话他唯一明白的一点是:小姐相信姑爷能维护自己,铁了心不要屠军了。既然如此,他这个家奴还有什么说得?
黯然片刻,条子痛疚地说道:“小姐坚持如此,条子不敢多言,让屠军这个名号随督帅的名号一起消散。条子只有一个请求,请小姐允准条子跟在身边侍候。”
麻姑点点头,和声道:“条子大叔征战一生,是该褪下甲衣享享福了。这样,条子大叔安排一下,屠军中年龄过了五十的孤寡,愿意的可以到麻府旧宅闲居养生;大家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是!”
条子应了一声。说好了屠军以后的去向安排,条子就引着麻姑前往政务部公署大堂。
麻姑需要向邺城诸公转告的是“推举筹备石青称帝”一事,随行而回的申钟、赵庶、张春等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是没人莽撞地向刘征、郎闿等邺城人士先行透露,按照王猛的说法,这件事必须由夫人首先开口倡议才算合乎礼仪,谁提前透露,谁就是在和夫人争功。
来到政务部公署大堂,由刘征引领着在上首坐下,麻姑神色再次转入平淡无波的状态,她平静地向下扫了一眼,朱唇轻启,清清冷冷的声音便在大堂内回响起来:“诸位大人。军国大事不是麻姑一介女子可以置掾的,即便是父王突遇不幸、大将军未归、邺城无主之时,麻姑也不愿掺和军国大事。之所以召集诸君前来,一来是征北大将军府上下有话托麻姑转告;二来是身为民王唯一后嗣,需要对善后之事有所交代……”
麻姑一开口便言辞深奥似有所指。数百人围坐的大堂静悄悄的,没一点声响;只几百双眼睛在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座中人各自竖起耳朵用心倾听揣摩麻姑的话语。
“……鉴于此,麻姑有三件事需要说明。其一,父王不仅是麻姑生父,还是中原九州之王;民王丧礼宜从公不从私,由继任者主持,不该由麻姑主持。其二,民王未称王之前,以屠军举事而名扬天下,称王之后该当胸纳四海,心怀天下,屠军这等私军就不该继续在世间存在。是以,作为民王之后,麻姑宣布,从此时起,屠军全部打散,接受整顿后编入民军,以后,世间再不会有屠军这个旗号。其三,中原逆乱数十年,数百万生民惨遭凌辱,大晋朝廷对此置若罔闻,不思振作,偏居江东一隅,兀自偷乐寻欢。天作孽尤可存,自作孽不可活;大晋朝廷上负苍天祖宗,下弃社稷黎民,实不堪为天下之主。鉴于此,征北大将军上下将士同心请命,欲推举石大将军为帝,廓清四海统一天下,为苍生社稷谋万世之基,造安乐盛世。诸君以为如何!”
说到这儿,话音嘎然而止。
大堂上更加安静了,鸦雀无声,静得呼吸声音大一点都能清晰可闻。麻姑说得三件事一件比一件让人惊心;前两件还好,惊奇之余众人只会暗赞麻姑识得大体,后一件却能让在座所有人都感到惊心动魄,忍不住浮想联翩。
称帝!大将军称帝!大将军要称帝了!!!
无论之前有多少人想过这种可能,可一旦事情真临到面前,仍然忍不住让人血脉贲张,难以自已地憧憬遐想。
“咕咚——”
万籁俱静之中,堂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众人一惊,循声瞧去,但见政务部主事刘征不知怎么的歪倒在席塌之上。
“咦!老大人你怎么啦——”一旁的刘启惊咦一声,急忙探身过去扶持,后面两排的从事吏员跟着跑上前相帮,一起将刘征扶正坐定。
刘征脸色红润,看起来十分高兴的样子,只是身子软塌塌没什么力气,需要别人扶着才能坐稳。“没事,老夫没事。老夫是在高兴。哈哈——大将军称帝——太好了!只有大将军这样的人称帝才是天下黎庶之福!才是江山社稷之福!老夫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太好了!哈哈——”
大笑声中,刘征双腿一蹬,身子一垂,倒在刘启怀里,阖眼长逝。
七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