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遇动乱过去五六天了,战火肆掠之后留下了一堆堆焦黑的废墟,余烬硝烟已经消散,邺城的秩序跟着慢慢恢复过来;重建房屋,施粥赈济,安葬死者,抢救伤亡,祖夫人产子,麻夫人回邺……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小事急事要事让劫难后的城池变得忙碌起来。就在川流不息的人员奔走之时,一丝看不见模不着的振奋气息悄悄在城内滋生,无声无息地散播到很多张红彤彤的面孔上,散播到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里,连刘老大人猝然离世的哀伤都没能压住这股气息的传播。
同一种现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麻姑首倡石青称帝的消息固然让人振奋,但还是有不少人在暗自揣摩其中蕴含的深意。
“夫人以前一向低调,这次……难道是因为民王去世少了忌讳的缘故?”伍慈眼光闪烁,探询似的看向对面的皇甫真。
夜已入更,祖府梧桐阁内灯火通明,采风司主事伍慈和皇甫真相对而坐,帘幕外只有他们两人,祖凤躺在帘幕后的榻上倾听二人叙话。
“这个…不好说。不过,夫人身后有高人相助这是无疑的。”皇甫真斟酌着回答。
“高人?”
伍慈目光向帘幕方向一闪,阴阴说道:“嘿嘿!必是那个王猛王景略。当年在肥子王猛一心想让大将军早早迎娶夫人,后来他去了长安一段时间,和民王的关系想来走得更近了。”
“行云大哥,采风司需要注意谨严审慎。王景略颇得石青哥哥信用,他也不负所托,这次坐镇冀州城独自挡住了三十万燕军,功勋之卓,中原士人皆知,实不该枉受猜疑。”
祖凤的声音从帘幕后传出来,带着明显的不悦;伍慈有些丧气,迟疑了一下,老老实实说了声是。
这时一个亲卫进来禀报道:“回禀夫人,麻夫人探望夫人来了。”
“哦?麻姑姐姐怎么这时来了?快请——替我给麻姑姐姐陪罪,我这身子暂时还动不得。”
祖凤惊咦一声,吩咐亲卫相请,伍慈和皇甫真慌忙站起,匆匆赶到阁外迎接。
麻姑是从刘征寓所过来的;刘征没有子嗣,去世后的丧事由政务部掾属官吏负责打理,麻姑跟着过去支应了好一阵,一直弄到现在。
在梧桐阁外看到伍慈,麻姑稍稍一愣,继而目光落到准备上来见礼的皇甫真身上,问道:“这位先生是?”她不认识皇甫真。
“皇甫真见过夫人。”
皇甫真揖手行了一礼,他没在邺城公开露面,也没有职衔,算得上是白衣。尽管如此,麻姑对他却比对伍慈客气的多,潋滟还了一礼道:“哦?原来你是皇甫真先生,久闻大名。皇甫先生勿须客气。”
麻姑随口应酬着,一边踏足迈进梧桐阁。
“哎呀!麻姑姐姐你可来了,想死妹妹啦,可惜我这身子不能动,要不早就去接姐姐了。”
帘幕后传来祖凤欢喜的声音,麻姑脸上浮出几分笑容,向帘幕走过去,口中应道:“祖凤妹妹,麻姑也想你呢。”
走到帘幕前,伸手去掀帘幕的时候,麻姑似乎想到什么,右手抓住幔布没有急着掀,她回过身对跟进阁内的伍慈说道:“伍主事,采风司平时挺闲么?还是伍主事把梧桐阁当作采风司公署了?祖凤妹妹临盆没几天,是需要静心休养的人;天都这般时辰了,你还要拿采风司的琐碎公事来烦她,你真的忍心么?”
麻姑话一出口,梧桐阁的气氛忽地一滞,转眼间沉凝起来。在场的人都是人中龙凤,听话听音,哪里会听不出这番话背后蕴含的意味?麻姑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伍慈,以后不要来向祖凤回事,特别是采风司“琐碎”的公事,这番话当着祖凤的面说出来,难免让人想到麻姑其实是明着敲打伍慈、暗中告诫祖凤的意思。
伍慈、皇甫真一僵,帘幕后的祖凤也没了声响,阁内显得极为尴尬;麻姑似乎没有感觉,顿了一顿,对伍慈冷冷说道:“燕军南下伊始,民军抵抗得非常被动,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听王景略说,是因为蠡县守将戴施反叛、滹沱河浮桥失守的原因。之前征北大将军府和邺城没有受到一点风声,不知道采风司平时都在采什么风?蠡县远在边陲还有理由可说,邺城呢?张遇这种严加监控之人,一旦做起乱来,就把邺城闹得天翻地覆,连民王都不能幸免于难;事前采风司为何没有应急制措?伍慈你身为主事,只怕难辞其咎……”
听到这里,阁内另外三人都有些明白了,麻姑是把父亲的遇刺归罪于采风司了。伍慈心中一个抖索,麻姑现在是他主母,过段时间可能就是皇后,无论如何他都得罪不起;当下将腰躬成了一个虾米,连声赔罪道:“采风司做事不力,都是伍慈无能,请夫人责罚。”
麻姑冷笑道:“我一女流之辈,政务民事都不该插嘴过问,更不能轻易施加责罚。说这许多是因为在祖凤妹妹的私宅遇上你,我这位苦主免不得私下唠叨几句,你愿意听则听,不愿听则罢,过后我不会再提了。既然开口了,我就再多唠叨两句,采风司自成立以来,做出的两件事除了侥幸之外,实在让人看不到高明之处,作为主事,伍主事不要只顾着窜门子拉关系,是不是应该在公事多用些心思。”
轻轻一带,麻姑话中再次暗指伍慈不务正业,只顾攀附祖凤。伍慈听得汗流浃背,弯着腰捣蒜般地不住点头应是。
“哼——你去。我要和祖凤妹妹说话。”发泄了一通,麻姑面色稍霁,掀帘进到帘幕后面。
麻姑适才的一番话让祖凤脸色也有些不自然,见麻姑进来,她上身在榻上抬起一些勉强笑了笑,招呼道:“麻姑姐姐——”
麻姑无声一笑,脚步轻快地跑到祖凤身边,盯着榻上襁褓中睡熟的小人两眼放光,惊惊诧诧地低声嚷道:“哎哟,好可爱的小子,祖凤妹妹——你真有福。”说着她伸手想去抱,只是手伸到一半又吓得倏地缩了回来,一边甩着一边悄声叫嚷:“罢了罢了,我没抱过这么小的人儿,只怕不知轻重,弄疼了他。”
瞧见麻姑恢复到以前天真烂漫的样子,祖凤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些,接口说道:“没事的,姐姐别担心,想抱就抱一抱。”
“我可想呢,还想以后天天有的抱。祖凤妹妹,要不我俩儿一起照料这孩子。”麻姑坐到榻上,搂住祖凤亲热地说道:“妹妹,我这辈子可能不会生养了,你把孩子分我一半,我想有人喊娘呢。”
“姐姐别乱说,你以后肯定会生养的,不定能生养十个八个呢。”祖凤笑着安慰,又道:“姐姐愿意给这孩子当娘,是这孩子的福气,祖凤巴望不得,以后这孩子就偏劳姐姐了。”
“我倒是真心想偏劳,只是这样岂不太便宜妹妹了。呵呵,那可不行,这孩子啊,非得我们姐妹一起带才行。”麻姑笑了两声,口音一转道:“祖凤妹妹,待石青回来后,咱俩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操心,只安心待在宫里带孩子,你看如何?”
祖凤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麻姑适才说伍慈的话,不由得有些别样的想法。顿了一顿,她婉转着说道:“姐姐想得真好,只是很难做到呢。就算石青哥哥回来了,中原所处形势并不是很好,对大晋、燕国之战、政务民生等等千头万绪,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姐姐忍心自己逍遥,让他独自焦头烂额?”
“好体贴的妹妹,石青真有福气。”麻姑笑着,一手抚着祖凤鬓边,一边缓缓说道:“妹妹的心我是知道的,妹妹一心想帮石青厘定天下,只是如何相帮才合适呢?”似乎担心刺激到祖凤,麻姑的声音越来越是柔和。“天下英雄豪杰多的是,若是都能一心为石青所用,何需妹妹去操这个心。”
祖凤迟疑片刻,然后幽幽说道:“话是这个理,不过多一人相帮,石青哥哥不就好过一些么。”
“妹妹啊,看来你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份……”麻姑无奈地叹了口气。“妹妹是石青的妻子、是这孩子的母亲,不再是监察部的主事、混编骑的将军;妹妹做的该是妻子、母亲应做之事,而不是主事、将军应做之事。”
祖凤神色一僵,不自觉地辩解道:“就算只是妻子,相帮夫婿不也是应该的么?”
麻姑先是颌首赞同,继而淳淳解说道:“妻子相帮夫婿乃天经地义,没人会说有错。只是妹妹的夫婿不是一般人,称帝之后石青是要成为天下之主的,天下之主用得是天下人,为的是天下事,行得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夫妻之道。妹子相帮石青的心思是好的,但需谨记,我们和石青之间的私情不能参杂到公益之中,否则,就不是相帮而是添乱了。”
“不过是帮忙打理一些琐事罢了,怎么会添乱?”祖凤有些不服气。
麻姑索然一笑道:“妹妹想得太简单了。石青称帝以后,凭我们姐妹的身份,只要稍稍露出些对政事感兴趣的意思,就不知有多少投机之士会聚拢过来,希图谋一幸进捷径。时日久了,我们不知不觉得就会成为他人的旗号,用来党同伐异、争权夺利,内斗个不休;没人有心政务民生,没人有心征战杀伐。若是到了这般境况,妹妹以为自己是帮还是在害石青?”
祖凤瞿然一惊,猛然忆起刚才伍慈言道麻姑背后有高人的言语,这种言语颇为暧昧,很有自以为心月复出谋划策的意思;同时不知不觉地将自己引到了麻姑的对立面。
按这种事态发展下去,日后的邺城必定会分为两派,一个是以自己为首的三义连环坞和青兖旧人;一个是以麻姑为首的屠军旧部和关中人士;自己有出身新义军、在军中威望卓著的优势;麻姑有身为大妇和民王之女的优势,斗下去的话可谓势均力敌难分上下;最终糟糕的只能是政务民生混乱和石青天下一统大业的迟滞。
想到这里,祖凤急出一身冷汗。
旁边的麻姑一直在仔细打量祖凤的神色,见此情景,她轻嘘一口气,柔声说道:“这次邺城大乱,妹妹居中调度应对的很好,可谓是中流砥柱。只是妹妹的表现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忧虑,有人促请我出面推举石青称帝,用意就是为了平衡妹妹的影响。对此我心知肚明,却不好反驳,只能勉为其难,大张旗鼓地回转邺城。其实我只想过清静日子,在一旁看石青如何一统天下,让黎庶生民过上安稳的日子。哪知身不由己,还是被人推了出来。说实话,我不高兴,非常不高兴。我不想被人当作旗号石,也不想妹妹被人当作旗号使,所以,就过来和妹妹商量,待石青回来后,我们姐妹俩就彻底隐退,在宫里种花植草哄孩子,再不见一个外人,天下的事,由着他们折腾去。妹妹你看这样可好?”
原来麻姑姐姐解散屠军就是为了向我表明心意啊……祖凤心有所悟,感慨之余,她带着一半决绝一半的恋恋不舍道:“姐姐说得是,祖凤听你的,以后不再想上阵厮杀、政务民生这等事了。”
七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