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九年,三月十三日。山西,太谷,王家。
巍峨深邃的青灰色院墙,高10米有余,三面临街,背面临水,不与周围民居相连。砖墙最上层是掩身女儿墙和了望垛口,门楼、更楼、眺阁点缀其间,越发显得气势宏伟。大门坐西朝东,上有高大的顶楼,中间城门洞式的门道,门前一对庄严威武的青铜狮子座。
一骑快马迅疾驰来,到了府门口,勒缰即止。劲装骑者下马后,与门童禀报,有京城分堂传书须呈交大少爷,送信使者被领进了黑色厚重的府门。走入府门后正对面是一幅四米高、十二米宽的白玉石雕百寿图照壁,绕过照壁是一条百余米长的笔直甬道。沿途院房整齐端庄、井然有序,信使被引见给了王家大总管王平。
王平详问信使有关京城前后细节,弄清楚缘故方才接过书信和包裹,穿廊跨院急急赶去了南房。与府门院墙之外的深沉、肃穆、庄严截然不同,这一路之上内在里的各所跨院,乃是鲜为人见的极尽奢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斗拱飞檐、彩饰金砖……。
王平来到大少爷的书房,这里墙边挂着麋鹿角、椅上铺着白熊皮,在在皆是北地奢华之物。王平把京中传信和包裹转交给大少爷王鹤祥,他展开两封书信详读,一封是分堂堂主的汇报,一封是小儿子王永龄的家信,看完之后顿时眉头紧锁,当即决定马上去见自己的父亲,也就是这一代当家的家主王宏昌。
老太爷王茂八十三岁高寿了,耳不聋、眼不花、牙口一般般,除了手抖再打不得算盘珠子之外,百十位以内的加减乘除小九九,心眼子里算算也能整得嘛嘛清。这一日在暖和的堂屋里,老太爷正坐在紫藤椅上听书,这位说书的先生还是三老爷特意从天津高价礼聘过来孝敬老祖宗的。
然而大老爷王宏昌带着大少爷王鹤祥一同过来入见,安心立在旁边静等,待说书先生把这折戏文讲到告一段落,方才中规中矩地上前向老爷子请安。
老太爷手里敲着自己的旱烟杆儿,抖哗哗地颤音问他们:
“这不早不晚地,没出去用心打理生意,过来见我老头子干嘛啊。”
大老爷王宏昌忙近前回道:“父亲,永龄从京城分堂写来一封家信,讲了许多事情,儿子觉得其中大有文章,细细参详似乎可用。”
老太爷的声儿又颤哗一下:“说来听听。”
大老爷王宏昌遂逐一向老爷子禀告:
“……那范三拔行动不便,早前听说他已经去怀柔荣养了,如今反倒强撑着病体赶去京城,据分堂的人探知一路之上并未耽搁,直接去得就是内务府广储司……或许乃是奉召入京……。蒲州王氏有一个旁支子弟在朝中任职九品小吏,听说他向今上奏了一本,或许禁止民间采铜,改为官营……要去海外采买洋铜……今上又广召员吏,通令推行一种新式易记账簿……。”
说话之间,大少爷王鹤祥拿出一本印刷精美的账簿来,捧到老太爷眼前,一页一页翻给老太爷观阅。“祖父,这本账簿就是今上发给那些员吏学习的简易账册,是从左往右翻页的。”
老太爷亲自拿过去,仔细翻看了一下才问道:
“这帐册子印得挺精细啊,跟本书似的,得多少钱哪?”
大少爷王鹤祥当场被问得好不尴尬。
大老爷王宏昌笑了笑回答:
“父亲,这是永龄花一百两银子高价买下来的。”
老太爷鼻子里“哼”了一声,慈祥地眯眯眼笑着,嘴里却啐道:
“这娃子又淘气,专会败家,也不知道俭省些。”
大少爷王鹤祥赶紧插话表态说:
“老太爷莫恼,等永龄回来我会教训他的。”
结果老太爷王茂打鼻孔里又“哼”出一声来,听说此人要教训自己顶顶宝贝的嫡重孙,老爷子心里可不乐意呢。他瓮声瓮气地嗔道:“这买都买回来了,还教训他干嘛呀。”
王鹤祥尴尬地嘿嘿笑笑,自己虽说也是快四十岁的中年人,然而自从大女乃女乃生下了嫡子永龄以后,在老太爷心里只剩下嫡重孙,长房长孙转眼之间就化成那种没地位的路边甲了。
大少爷王鹤祥只得又讨好着老太爷说:
“祖父,永龄的心思也是极好的。官家这种账簿看起来大是方便,今后倘若官府通用此种簿记格式,其实咱们家族里的生意账目,也得赶紧改成一致地才好,总不能落在后边了。”
大老爷王宏昌见话题扯得有点远,赶紧把歪楼给正回来,同老爷子商量道:
“父亲,依您看,内务府把那范三拔召回京城,又传言说要东渡购买洋铜,这上头的意思,恐怕不久之后是要开海禁吧?咱家的生意主要依靠驼帮,全程一向走陆路,然而毕竟艰辛,风险也大,沿途关卡重重,厘金不菲。倘若真能开海禁,可以从汉口沿江而下运至松江府,再由海路转运至天津,然后走陆路经恰克图北上,此间运输的行程不仅缩短,这费用也绝对是大大地俭省。”
老太爷王茂细想了想,才回道:
“这事儿虽大有可为,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先探探京中各家的风向吧。该疏通打点的衙门、照应得周全些,倘若能早点得个准信儿,也是好的。”
王宏昌点头、连连应是。然而老太爷倒不耐烦了,就这么点儿事情还用得着向俺老人家请示吗?俺宣布退休荣养之后,你才是当家作主的人哪。
老爷子就瘪着嘴巴催问他:“还有别的事没有?快点说罢!”
大老爷王宏昌连忙回答:
“父亲,依儿子想来,倘若此次那范家获准上谕,以船运去东洋购铜,所耗必然不菲,不如咱家先行调运一部分银两至京城分堂存放。我也想即刻动身赶至京城,如果能来得及会一会张原的范三拔、或者是那位现当家的三少爷范毓宾,此事方为稳妥。”
老太爷王茂当即直截了当地说:
“这笔数目的融通可是不小,出海的风险又大,你先回去把本利算算清、心里掌个数码,提前同张家、史家和曹家都交个底!”
王宏昌犹豫了半晌才道:
“父亲,其实这笔银子咱家自己也筹措得出,儿子倒并不想惊动那几家。何况如今,这事情尚没有着落,八字少一撇,仓促之间商量起来也颇耗费时间……。”
老太爷王茂登时不高兴了,皱着眉毛头言道:
“不管怎么说,事先知会一声还是必要的。咱们山西人,不讲究吃独食儿,同气连枝,一脉相承,善知易通……,在家有手足,出门靠乡亲,八方广结友……,明白吗?”
八十三岁的老太爷义正严辞、形象光辉地挥舞着手中的旱烟杆儿,教导子孙。
六十岁出头,在外面呼风唤雨、手掌万贯、也总被尊称一声老爷子的太谷王氏大当家王宏昌老先生,这会儿又被颤巍巍的老太爷,给训斥得额头直冒汗。
最终,当老爷子飙完了威武神气,顺手撂下了旱烟杆儿,精明地问大儿子说:
“你,想要挪动多少?”
大当家王宏昌立刻回答:“二百万两。”
老爷子又搁鼻孔里斥了一声:“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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