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涛是正月初九的下午去的丈母娘家。
那天是个大晴天,早春的阳光非常温暖,温暖得在太阳底下打牌的人都戴上了草帽。林静嫌草帽太丑,就把身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了,但又热得冒汗。几个人抱着水猛喝,直到把两瓶开水喝得见底了还觉得口干舌燥。
林静让旁边看牌的人帮她挑土,她自己准备回去喝水,顺便上个厕所,换件薄棉袄,光穿毛衣还是透风。
一切搞定,端着一杯茶刚出门的她眼尖,一眼就看见明涛从转弯处走出来,离自己大约二三十米。她百分之百肯定那个瞎子没看到自己,在心里“哼”了一声,以最快的速度转身进了屋,从后门溜了。
林静在第一时间内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就让这个家伙吃吃闭门羹,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明涛到了丈母娘家门前,只见暗红色的防盗门紧闭,上前敲了敲,没人应声,屋里应该没人。明涛想:大过年的家里也没个人,真是奇怪!来个客怎么办呢?可是他没想想,哪有人下午来拜年的!
他左右看看,好像几家都关了门,有一家似乎有电视的声音。他想敲门问问,但又觉得大过年的提着礼品不像样子,只好回到门口等。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他有些不耐烦了,硬着头皮掏出手机跟林静打电话。这是林静回来几天他打的第一个电话,他不是不想打,而是知道林静在气头上不会接,既然不接就不打,免得搞得自己难堪。电话也确实如他预料的一般,通了却没人接。他懊恼地挂断了电话,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走来走去,走得心烦意乱。
他心里实在没底,不知道林静有没有把借钱的事跟丈母娘说。平心而论,他也觉得不跟林静商量就把钱借给四哥不对,但他又怕跟她商量她不同意,最后他决定不告诉她而用炒股掩盖钱的去向。他觉得这事只要自己不说、妈妈不说,林静就不会知道。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如果林静把这事跟她妈妈说了,自己免不了要受一通指责,不知道丈母娘会不会把成年的老账翻出来?当初丈母娘就不同意他们结婚,说他家远,家里兄弟姐妹多,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也没个照应,一结婚就要两地分居,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事呢!后来也正向丈母娘预料的一样,一结婚麻烦事就接踵而来。先是林静怀孕,再是她生孩子,然后是照顾孩子,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到丈母娘的头上。丈母娘偶尔烦了也会数落两句:你妈倒好,结个媳妇没花一分钱彩礼,当个女乃女乃既不花一分钱也不出一两力,真是好命!我这个当家家的比人家婆婆还辛苦!他当然只有听的份,除了听还能怎样?真希望林静没对她妈妈讲这件事。可是如果不讲,她怎么解释独自带鹏鹏回来这件事呢?
明涛来回走得累了,从包里翻出一张报纸铺在台阶上,一坐在上面。
林静家在村子的最前排,门口视野很开阔。最近的一块干地里立着一些隔年的棉梗,比明涛家乡的细多了,像营养不良。往前有一个小池塘,塘边种了一些白杨,应该有几年的树龄了。池塘边的土坡上种着菜,绿油油的,长势很好。再往前就是一块满是芦苇的抛荒水田,芦苇过过火,烧残的芦杆黑乎乎的,参差不齐地杵着,很荒凉的样子。
在明涛的家乡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的,那里土地肥沃,无论什么季节,田地里都有庄稼,一季都不空,哪像这里呀,到处都是抛荒地,大夏天都能看见满田满地疯长的野草。
从小明涛就听爸爸妈妈说人勤地不懒,难道这里的人都懒吗?也不见得,他记得认识林静的那年夏天来这里的时侯,田野里到处是金灿灿的水稻和忙碌的身影,那时候林静家种了有将近七亩田的水稻,连插几天秧,腰都直不起来。也不过只十来年的时间,一切都变了,金灿灿的水稻看不见了,忙碌的身影也看不见了,平时村子里想找个壮劳力都难。是什么让一切发生了变化?
他记得多年以前,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他和林静一起去放牛。牛在一旁静静地吃草,他和林静抱在一起看蓝天白云,中间还会亲吻,两人都说真希望这样过一辈子。可是,只不过十年的时间,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两人之间剩下的只有不信任。他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两个人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很难吗?以前那么困难都过了,为什么现在条件好了反倒不如从前那么顺心了呢?以前林静多听他的话呀,叫她做什么虽不情愿也会去做,在家里给足了他面子。可现在她为什么就变了,就不听话了?以前还说一定会对他妈妈好,可现在好没看见,却像中了邪样跟他妈妈对着干?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明涛想了几天都想不明白。他怎么想得明白呢?他的老妈一直在他耳边声讨林静,叫他如何想得明白!他妈叫他不要去丈母娘家,不要去接鹏鹏,他做不到!大过年的,女婿怎么能不去丈母娘家呢?学校开学了,他怎么能不去接鹏鹏呢?
老听人说婆媳关系是世界上最难搞的,他总算深刻地体会到了。为什么没有人说夹在婆媳中间的那个男人是最难受的夹心饼干呢?一边是给你生命的妈,一边是给你儿子生命的妻;一个是血亲,一个是至爱。就像一个人的左右手,去掉任何一个都会痛。为什么妈和妻不能像自己的左右手一样和平共处、团结合作呢?
这个深奥得如数学界的哥德ba赫猜想一样的社会问题,千百年来不可计数的人通过亲身体验都没能弄明白,明涛怎么可能一下子弄明白呢?
他叹了口气,收回对着远处出神的目光,站起身来,又拿出手机给林静打电话。
林静又胡了一个大胡,混一色对对胡,杠两杠硬胡,封顶了。她那个高兴啊!从挑土之后,她的牌运就亨通了。她记得手机里有一条关于打牌的信息:好像说什么左手边坐个韩国人,叫金得输;右手边坐个俄罗斯人,叫输得不亦乐乎斯基;对面坐个日本人,叫宫本不赢。她想翻出来念给大家听听。一翻开手机就看见明涛打过来的电话,心情一好就接了。
明涛在电话里问:“你在哪儿呀?我在你家门口呢?”
林静故作惊讶:“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事先不打电话呢?好,好,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她朝大家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啊,我家何明涛来了,家里没人,不能再打了,下次再打啊!”
几个人都愤愤不平:“赢了钱就不打了?才几点钟啊?早知道就不跟你打了!”
林静笑:“你们还不是指望来捡我的钱!破天荒让我捡一回就不行呀?人心不足蛇吞象,次次都想睡床里边谁愿意呢?明天再打,明天你们再来捡我的钱好了!”
说完起身走了。本来林静就想走,好不容易赢一回,她要不说走这些人会打到天黑,非把钱从林静这里赢走不可。至于最后钱到了谁的口袋里无所谓,只要不在林静口袋里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