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上了几天学,还没正式上课,学校便放了“秋假”。因为村里的老师一般都是一边务农一边教学的,所以每逢麦收、秋收这些农忙时节,乡里的学校便统一放假,麦收放十天,秋收放十五天,以便老师们忙完农活后可以安心的教学,也便于这些孩子们都帮家里干些农活。
上了学的张云霞俨然已经是大人了。开始每天跟着父母下地干活或照看两个妹妹,回家后还要帮母亲做饭。晚上还要跟父母一起坐在院中包玉米皮儿。
除了下地时可以更加快速的追赶蚂蚱,偶尔烧烧蚂蚱和玉米这些稍微有些趣味的事,整个秋假简直无趣又劳累,这使张云霞更加盼望早日开学,因为几近望眼欲穿的期盼,日子似乎都开始变慢了。
偶尔遇到同样需要下地的其他同学,大家也都有同感。
终于又开学了。
高秀芝开始带同学们边读边写的从拼音学起了。从“a——o——e”开始,学生们开始一遍遍用铅笔在田字本上写着、读着、背着。
每天都要学新拼音和新字,然后就是不停的读、写、背。学习差的学生最怕的就是默写拼音和生字了。
高秀芝老师脾气好,从未对学生们进行过体罚,但写不对的同学还是会在放学后被留下,动辄就五十遍的重写那些默错的生字或拼音。
张云霞、张玉玲、刘文栋和郭媛媛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几乎从没有被罚过的记录,所以总是能早早的放学回家。
尽管学习生活是令人感到新鲜的,但小孩子最爱的始终还是游戏。
课间十分钟,是最令人开心的。刘淑文和高秀芝老师每人一周的轮换着敲打校园角落里那座古老的钟。每当听到下课铃声,学生们便欢呼雀跃着从教室里奔跑出来。
女孩子跳皮筋、抓石子、丢沙包、跳房子、踢毽子、跳绳……
男孩子们一般不擅长这种游戏,偶尔加入也显得动作笨拙使人忍俊不住。男子们最爱玩的游戏就是“撞拐”,扳起一条大腿,单腿蹦着,看谁先把谁撞倒或把那条扳着的腿撞下来。这样的游戏总是让那些身单体薄的男孩吃尽苦头,总是被相对身高力壮的男孩撞倒或者撞开,而像刘文国、刘文栋这样从小就在周围孩子中称王称霸的高个子男生就总是能轻而易举的赢了别的男孩,因为体力上的优势,在男孩中自然而然的就占据了领导地位,有众多的男孩对他们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这时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便开始有了明显的界限划分,男女厕所的分离更使双方都觉得对方是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以琢磨的动物。
但男孩子还是总爱逗女生,尤其喜欢在课桌上挤女生,尽管女生每次在忍无可忍之下,都用粉笔头在两人中间划好了界限,但男生还是故意把胳膊肘拐到自己的领地外,惹得女生不住的叨唠。
像挨着铁头儿的郭媛媛出于对铁头儿的憎恶,干脆给铁头儿只留了桌角那么大的位置,但凡有一点过界,便用小拳头狠狠的捶打铁头儿。铁头儿一贯逆来顺受般忍受着郭媛媛的欺侮和责打,挨了打也不敢说话,缩到自己的桌角一言不发。比起男生的脚踹和摔打,女生的小拳头实在也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但是从没有人肯站出来为铁头儿打抱不平,因为大家都集体讨厌铁头儿。一是因为他太脏,二是因为他不爱说话,那种逆来顺受的样子更是让众人嗤之以鼻。再后来,因为铁头儿总是写错字,没有橡皮可用,便用唾沫涂得整个本子都黑呼呼的,连老师也开始厌烦他了,总是因为写错字罚他留校或者因为书面太脏而被指责,也因为从来不完成作业而被罚抄写。这样一个又脏性格又内向学习又不好的男孩注定是不被周围同学所接受和喜欢的。所以,没有一个同学愿意跟铁头儿玩,更多的时候,铁头儿是大家撒气的众矢之的,男孩欺负,女孩谩骂,大家集体都心照不宣的疏远和厌弃着铁头儿。
教室的后面有一口水缸,每天早上,高秀芝的丈夫都会挑两桶井水续到水缸中。课间的时候,学生们便排队用一个公用的鹞子去喝水。虽然铁头儿总是早早的排在队伍的前面,但没有人愿意在一直流着鼻涕的铁头儿后面喝水,所以铁头儿即使排的再靠前,也总是被同学们挤到最后头。这样的几次以后,铁头儿即使站到水缸边再早也开始很有自知之明的站到队伍最后面了。
没有人愿意跟铁头儿玩,甚至没有人愿意跟铁头儿多说一句话,铁头儿在周围的同学中就如同那些被丢在路边的脏兮兮的流浪狗和猫一样,孤独的一个人每天上学、上课、放学、回家。大家对他的感觉除了厌烦就是鄙视,然后便再也没有更多的感情了。也许,路边的那些被遗弃的小动物还能偶尔收获好心人怜悯的眼光,而铁头儿收获的却只有鄙夷和厌弃。
这个被老师和同学们集体不喜欢的男孩,只上完了一年级便辍学了。
高秀芝出于责任去他家家访过一次,走进他肮脏破败的家里,他的父母只一句话就把高老师打发了:“不上就不上吧,上学有什么用?再说他也不是上学的料儿,早点回家放羊看他弟弟我看比啥都强。”
碰到这样冥顽不灵的家长,再看看他们这破落的家庭条件,想想从没写对过字的铁头儿,高秀芝也觉得没有再苦口婆心的必要了。
多年以后,张云霞无意中听到郭家村的同学郭晓雨说起铁头儿,才想起这个被自己打入记忆中的小学同学。郭晓雨说:“铁头儿辍学后就一直在家务农,农闲时就给家里放羊。再后来,又买了很多羊,便一直放羊。当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的时候,他也曾跟着出去干过几天,但人家都嫌他笨手笨脚的,没干几天就被开除回家了。因为家里穷一直到二十几岁家里才勉强给说了一门亲事,女孩长得又丑又矮又懒惰,但进得铁头儿家却一下子成了一家之主。铁头儿就像一个奴才伺候着高贵的女皇一样伺候着这个女人,但即使这样,在女儿出生一周后,铁头儿的老婆以铁头儿太窝囊无能为由,还是断然离开了铁头儿。铁头儿现在就靠着地里和放羊的收入来维持父女俩的日常生活,日子说不上富裕却也不算太难过。”
“唉,”张云霞叹了口气:“那他现在还那么脏吗?”
“好多了,哪能总像小时候一样总是大鼻涕要过河的样子呢。穿得虽然依旧破旧,但至少都是自己的衣服了。没有女人的家,你想能整洁的了吗?铁头儿又是个天生就邋遢的人,只是听说现在他十来岁的女儿已经开始帮他收拾屋子了。毕竟太脏了,也没有同学愿意找她玩呀。只是啊,现在这闺女才十来岁,铁头儿便对她百依百顺、惟命是从了。唉,看来铁头儿啊,是注定一辈子受气了。”
“唉……”张云霞不禁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和同学们当年对铁头儿的冷遇,心里就有些愧疚。只是岁月不可能再倒回去了。这个从小就被家人厌弃,上学被同学老师厌弃,打工被工友厌弃,结婚后被老婆厌弃的男人,也许有一天还会遭遇女儿的厌弃。这样的一个人他可曾感受过人间的一丝温暖和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