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帷裳,孑影无灯伴。相离莫相忘,天涯两相望。——《莫失莫忘》
夷容醒过来时,已经是两天后。
彼时,正是由我与轩辕大娘负责照顾着她。她初初苏醒,轩辕大娘便已觉察,将我唤到床边照顾她,大娘前去通知萧寂等人。
而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夷容有着绝对的警惕性。在我刚行至床边伸手扶她时,她已经出手如电扣住我的脉门,另一只手紧紧勒住我的脖子。
“若要命,就别动。”她的声音极清极冷,响起在我耳畔时,令我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冷颤。而恍惚间我却忽然忆起,白孤山北山绝顶那沉寂万年的冰岩池。
不在于她的冷,而在于她的寂。
——那仿佛心死成灰,止水般的冷默沉寂。
她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钳制住我,我自然没好气。“你……玄狐一族不是信承着有恩必报吗?我好歹照顾了你两日,你便是那般回报我的?”
她显是听到了我的话,扣在我脖子上的手微微一松,却不曾放开我。我不由翻了个白眼,暗道这女子的防备心真真是强,也不知她以往是不是做了太多亏心事,否则怎的随时防着别人害她?
“夷容,放了她。”
“是你。我记得你的声音,是你救了我。”看到萧寂出现,她松开了钳制我脖子的手。萧寂的动作比她更快,我只见得蓝影一闪,紧接着夷容低呼一声松开了钳制我脉门的手。我的身体被萧寂牵扯
着旋转开来,如火的红衣翩飞若舞。而便在那刻,突听嘭嘭两声,两颗石子在中途被萧寂接下,而那石子的目的地,赫然是夷容露出的清冷双眸!
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只差一寸。若是萧寂再慢上片刻,那两颗石子必能将夷容的双眼射穿!
我回头看时,只见得小白冷漠的眼。小白看着我,仍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笨蛋!别人要杀你,你不知道躲吗?就站在哪里任人杀吗!”
他那样冷漠的呵斥我,眼里却依稀涌动着担忧的光。他一点都不为出手狠辣而后怕,却首先想到了被劫持的我。
我只觉得心里一热,整个人就呆在一旁,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寂向来不是热情的人,对待夷容也是冷冷淡淡的,只说要她好好休息,三日之后随他去个地方,了结一段夙缘。
他说的虽是隐晦,我却晓得他说的必是那个石洞里冰封的人。只是我到现在仍不知晓,那个山洞里的人到底与他有何关系,以至于要他这般费尽心力的相救。
我问轩辕时,他只懒懒的回了我一句:“不是说过了吗,那人是青帝一朝最后的一任帝王——灵帝。”
于是在萧寂离开后,我问夷容:“你可识得灵帝?”
夷容脸色清冷,没有因我的话而有半点表情,她冷声问道:“灵帝?你说的是谁?我只识得青丘狐帝,旁的帝王我一概不识。”
我的心瞬间沉下去。又不死心的问:“那你是不是叫夷容?这不是你的本名吗?”
她闻言蹙了蹙眉,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疑惑的神情。我仔细观察着她,才发现她那一双玄如寒冰的眼眸竟是幽沉一片。目光里没有半点焦距!
“你的眼睛……”
“不错,我看不见。”她的神情依旧平静,不因眼盲而露出丝毫怯懦自卑。如玉的手指抚在双眸处,她幽黑的眸子里不显丝毫光彩。“十年前青丘的白曜上神将我封印在无极渊底,他曾将我的一段
记忆封印在我的眼睛里,所以我看不见。”她顿了顿,无光的眼中显出几分犹疑。“不。我原本是不叫夷容的。我并没有名字。可是为什么我却记得自己叫做夷容?这是谁为我取的名字?……我想不起
来,我想不起来了。”
她的神色中透出几分恍惚,竟不再理我,直直的走进室内床上。她倚着美人靠坐着床上,玄水寒眸怔怔看着一个方向,似乎还在想着那些令她困扰的事。
我见她如此,也不愿再自取没趣,讪讪的笑了笑,便自行离去。
翌日,夷容便主动提出要萧寂带她去的那个地方。萧寂沉默了一会儿后答应了她,我左右无事,也就随他们一起去了。
那个山洞,是在青要山的东峰悬崖上,位置极是险峻低峭。对于我们几人来说本是无甚大碍,可相对于眼盲的夷容,困难之处就不只是一点两点了。偏生夷容性子冷傲要强拒绝我的好意扶持,我知
她心里是对我有了隔阂,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见着她跌跌撞撞一路行来几番险些翻下悬崖,心里着实是为她捏了一把汗。
“小心!”眼见着夷容又一次被突出的大石绊住,我不由惊呼出声。她此时正处于悬崖的下坡,这若是跌下去不会摔死也必定受重伤。而与此间不容发之际,我也没见萧寂怎么动作,回过神来时已
见到走在最前面的他已经将夷容稳稳扶住。为防她再次摔倒,萧寂一只手臂还揽住了夷容的纤腰。
以夷容那冷清的性子怎容得他如此无礼的举动?当下便皱紧了眉,正要呵斥,只听萧寂冷淡的声音漠然传来:“你若是不想去了,咱们立即回去,省得在这里看你的摔跤好戏。”那声音虽淡,却有
一股不悦的意味。夷容自是听得出来,念及此行目的,当下也不再说什么。任他揽住了自己的腰身扶持自己。
从一开始我的目光就放在夷容身上,自然清楚看到那一场小小的摩擦。包括夷容的倔强僵持,亦包括……萧寂在看着她时眸中不经意间闪过的怜惜。
再次进了那个山洞,洞中已不复是我初来时黑漆漆的模样。两方洞壁上每隔五丈便有一盏灯台,那灯台做工甚是精致,灯身上雕刻着古老的花纹,灯芯里燃着的火却是青色,虽是有照明之用,可那
火中却无半点温暖。
我在白孤山修行也算小有见识,师傅曾言我生于火中,自是与火投缘,世间万般火种皆是伤我不得,对火的种类不说一概知晓也算是懂得七七八八。可这类古怪的火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由好
奇心起,缠着轩辕要他给我讲个明白。
轩辕痕一脸的哭笑不得:“哎呦,我的小姑女乃女乃,这是什么火?这东西叫鬼火,冤魂所聚,凝化成火!其实这东西也算不得是真正的火。我估模着,这个山洞本是青要上仙的居处,不知你们前番来
此是否触动了哪里,不然不会沉寂数千年后还有力量将这些冤魂降服。”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那日在昏迷前见着的一道青光。若说是青要上仙遗留下的力量,倒真是好解释了。
正说着,萧寂夷容已进入最后一个山洞,正是那个洞里有着那个被称为“灵帝”的奇怪冰封者。
“就是在这里吗?”感受到萧寂停了步子,夷容双手前伸缓步上前。她的眼睛已经盲了十年,只是那十年里她始终被锁在无极渊底,几乎寸步难行,虽然适应了黑暗,却难以适应在黑暗中行走。
萧寂牵住她的手,引着她走向寒玉床。他握住她的手,让她的手指隔着层层冰封触模着那个人的脸庞。触上寒冰的霎那,夷容冷得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指。然而,她的手却被身后的少
年死死握住。那个少年沉默着,执拗的将她的手指掰直,一遍又一遍的触模着那层冰冷的玄冰,一遍又一遍……直到夷容的手已经冻得麻木而青白,直到夷容的身子已经止不住的在他怀里颤抖。
“冷吗?”萧寂没有松开夷容的手,他将她的手狠狠摁在寒冰层上,声音冷漠得似乎不带一丝感情。“那么你记住,他比你……更冷一千倍!”
萧寂松开了她的手,夷容却没有动。她一直都是沉默的,沉默地容忍萧寂的所为,没有一丝的反抗。
我看不懂她是什么想法,只见得她原本就苍白的容颜更是没有一丝血色,洞中明亮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越发显得雪白荏弱,便是我这向来冷血之人也不禁泛起几分怜惜。
我走到她近旁,道:“他还给你留下一封遗信血书,你可要我为你读?”
“血书?”她娇躯微震,恍似终于找回了丢失的魂儿,玄如寒水的一对眸子无神的盯着我。“你说的是……血书?血书吗……那么不用你读,你带着我过去,我自己读。”
她伸手模索着我的手,我赶忙拉住她的手,触上她的手,我只觉像是触上了一块冰。幸而我本就体寒冰冷,不消片刻也就适应了。于是我拉着她迈过寒玉床走到洞壁前,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字的教
着她触模字的形体,辨认字迹。
吾、爱、夷、容、见、之、如、晤……在触到“夷容”这个名字时,她的指尖微微一顿,反复触模着那两个字,冰冷的神色里首次出现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丝眷恋。
“东荒之东……琴瑟……琴瑟安在……缘何不见……缘何不见……相思咫尺……可堪奈何……可堪奈何!”
她读出模到的字句,冰冷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那远山般的黛眉微微蹙起,似乎受到什么痛楚一般,纠结的眉宇、惨白的颜容分外让人心疼。她那对空茫的玄眸里极快的闪过些什么,我细细查看才
隐约看出那是些纷乱的影像,却因闪现得太过快速以至于我无法看清。
突地,那影像蓦然一顿。似水滴江面,顷刻间涟漪漫江。而在那无边的玄水中,一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形容清朗面相俊奇的男子,青衣乌发丰姿隽爽,眉眼凛然不怒自威,轩轩若朝霞初举,朗朗如玉山上行,端的是丰采高雅,萧疏轩举。
然而却仅是一瞬,那影像倏忽而至,却又倏忽而去,瞬间模糊了面容,淡化了身影,以至消失不见。
然而便只是那极短的一瞬,便只是那匆匆的一现,便只是那无声的一言,却也足以令我及时捕捉到,清晰的将那句话辩解出来!
——吾之心,一生系一人,足矣。
一生系一人……
“天若怜之,他朝他岁,琴瑟悠悠,箫竹再和……他求的是咫尺天涯的莫失莫忘,而你,却已然将他忘记了吧。”
忘了吗?夷容。咫尺天涯,你却再也看不见我了吗?
冥冥之中,我似乎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他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一句话,那一声悠远的叹息仿佛从遥远虚幻的地方传来,似乎带着亘古的遗憾,无端令我心头蒙上一番阴霾。
那还是第一次,我如此清晰的感觉到,那声叹息里潜藏了多少苦痛与哀伤。
恍惚之中,我似乎听到那人无比哀伤无比悲痛的低喃。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清楚的听到他不断轻唤的那个名字。
苦痛、悲伤、欢欣、苦涩……我从不知,原来只是一个名字,竟也能蕴含如此多的情感。
疼宠呵护间的小心翼翼,悲欢苦涩中的思念心伤,平生欢畅里的无怨无憾……仿佛他所念的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他心底最珍惜重要的宝物,而是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人儿。
他在唤着那个名字——
夷容、夷容……